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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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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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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北市 士林區
發表於 2014-12-25 12:17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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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第一回
那是中國商業社會最早成熟的時代。
朝廷大修黃淮,疏通運河,為農業生展鋪路,朱元璋方能自誇:「朕養兵百萬,不費民間一粒米。」永樂時「邊餉恒足」,四川涪州及長壽縣倉儲「約可支百年」類的記載不少,「湖廣熟,天下足」更是提供所有勞動力的來源,並為南征安南,北伐沙漠,七下西洋,遷都北京,提供堅若磐石的穩固基礎。
基礎來自商業社會,商業社會又造成強盛的國力。明朝治水工程達兩千兩百次,冠絕歷代;工藝技術,爐火純青,現存北京大鐘寺的巨大古鐘,永樂年間鑄造,鐘身通高五點八米,重八點四萬斤,鐘口鑄有《金剛經》,鐘內鑄有《華嚴經》、《金光明經》,鐘外鑄有各菩薩名稱,共約二十二萬字,全部以楷書鑄成;此外,據《續見聞雜記》記載,一閒居官員李樂一日進城,見滿街生員秀才,臉上塗妝,服飾華美,不禁感慨「遍身女衣者,盡是讀書人」;各類經濟作物廣泛種植,棉花已「種遍天下」,位於江南的松江府成為棉紡織業中心,歌謠「買不盡松江布,收不盡魏塘紗」道盡繁華社會,富庶生活。
商業發展帶來經濟利益,經濟利益造成超強國力:稱臣藩幫,史無前例,包括遠在非洲的木骨都束(
今索馬利蘭
);經常入貢者就有朝鮮、大小琉球、安南、真臘(
今柬埔寨
)、暹羅、緬甸。此外,馬六甲、三佛齊(
今蘇門答臘
)、爪哇等,無不仰望天朝神威。這就是《明史》卷三三二說的:「自成祖……西域大小諸國莫不稽顙稱臣。」
廣大的樹蔭,必有巨大的陰影。
江蘇的藷州府、綢州府和簞州府,冒名頂替兇手的情形非常多。有錢人、有權人殺了人或弄出了人命,拿出很多錢付給窮人,替他坐牢,甚至替他償命,這就是所謂的「宰白鴨」。雖然有廉潔的官員,鍥而不捨追查真相,但或受蒙蔽或遭壓力,追查受阻,辦案中斷。
簞州府衙門近日審理一個新案,兇犯剛滿十七歲,文質彬彬,弱不禁風。仵作檢驗被害人屍身,有十幾處傷,肋骨斷成七、八截,顯然不是一個人所犯,更不可能是這樣的文弱書生所為。但他招供時滔滔不絕,彷彿背書;再叫別的差役審問他,然後對照筆錄,也是一字不漏,一字不錯。原來他把口供都背熟了,承認犯案,一口咬定,絕不改變。
簞州府的知府曾柏,年約三十,中等身材;濃眉大眼,方面大耳;頭戴紅帽,身穿藍褂;辦案以清廉著稱,外號「曾青天」,屢屢勸書生:「你作偽證,後果更嚴重。」書生面不改色,完全不怕。
曾柏無奈,只得把案子往上送。到了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幾次開導,柔聲勸說,他才承認自己是「白鴨」。審判主官鬆了口氣,道:「你別再認罪了。」把案子駁回縣,諭令曾柏重新審理。曾柏承諾:「不畏權勢,清查到底!」
不久,曾柏把案子送回,認為審理過程清楚,無人受逼迫,無官受賄,維持原判。
審判主官又提審,嚴厲問道:「你怎麼又來了?我不是叫你別認罪?」書生無論如何也不肯翻供,堅決自己就是殺人兇手。府裡議論紛紛,還有人認為主官迂腐,於是書生被押進大牢。
三日後最高審判長官提審,見書生還是堅持口供,終於失去耐性,大叫:「你年紀輕輕,為何如此兇殘?」
「我就是恨他,恨可以讓人做出做不到的事。」
「你不過是文弱書生,如何斷人肋骨?」
「我不說了嗎?恨可以讓人做出做不到的事。」
案子定了,押回本縣。
這一日,曾柏在衙門,召來他最器重、能力最強的捕快領班李三石。不多時,一人入內,年約二十五,身長八尺,胸寬背闊,虎體熊腰,面色黝黑,一雙大三角眼鑠鑠放光,大獅子鼻,四方海口。
曾柏道:「三石,你幫我去牢裡問問,看他有什麼遺願,我們就幫了他,也算做一件好事。」頓了一頓,又道:「他被我審問時,滿口應承,毫無推諉,而且情甘認罪,絕無異詞,我心下為難,也暗暗思忖:看他樣貌,決非行兇作惡之人。難道他素有瘋癲不成?或者其中別有情節,礙難吐露?也說不定他怕死,又再度翻供?此事我倒要細細訪查,再行定案。」李三石應命,心下惻然:「這書生只是白鴨,若還是認罪不改,將押入死牢,秋後問斬。」
李三石往府內花園走,正北有個豹頭門,上頭畫著個豹頭,底下是柵子門,雖面似虎頭,乃是龍種。民間傳說,是一龍生九種之內的一種,其性好守,吞盡乾坤惡人。但惡人若是能悔悟,或好人被冤枉,吞了之後,仍然吐出。守獄的差役都習於畫在門上,以此自惕:伸張正義,毋枉毋縱。
李三石走過外邊大門,過七間東房,直走許久;當值差役開了柵子,讓李三石進了貔犴門。門內兩側各有三房,裡面均有人當差。再聽裡面鐵鍊聲響,悲哀慘切,直是鬼哭神號,慘不忍聞。李三石不禁嘆了口氣,心道:「這種場景,不用拷打,我什麼罪都招了。」
順著北邊夾道走,走到盡頭,見一小屋,一個柵子門,沒有窗戶。那守門差役指告:「李大哥,盡北頭那間,就是關那位書生的。你自己去看吧!我剛剛已經開了門,犯人上了手鐐腳銬,我在外邊等。」李三石嗯了一聲,逕往小門走去。
推開小門,不禁一怔:只見一少年席地而坐,面如敷粉,白而生光,唇似塗朱,紅而帶潤,惟有雙眉緊蹙,二目含悲,長噓短歎,似有無限的愁煩。
李三石在書生對面坐下,溫言道:「現在你要死了,可以跟我說了吧?」書生緩緩抬起頭,尚未開口,淚流滿面,隨即說道:「我很感謝大家相信我是清白的,我被押到刑部大牢後,差役、獄丁對我施以更嚴厲的刑求,令我痛不欲生,求死不得。我爹娘又來牢裡,對我大罵說,賣你的錢,都已經花掉了,你要是翻供,是想害死我們兩老人家,讓我們慘死嗎?如果你翻供被放出來,我們一定把你弄死。我想來想去,不管怎樣都是死,還不如順從雙親的意願,一死了之。」李三石見他說出這番話,本想說些什麼來安慰他,卻知從何說起,輕輕拍了書生肩膀,問道:「你有什麼未了的心願嗎?或是你特別想見什麼人?」書生搖搖頭,掩面啜泣。李三石嘆了口氣,隨即離去。
回到府內大廳,曾柏問道:「如何?那書生有說什麼?」李三石搖搖頭,眉頭深鎖,甚是無奈。
曾柏語重心長,緩緩說道:「三石,做我們這行,最重要的一件事是什麼?」李三石精神一振,腰桿挺直,答道:「大人公正廉明,愛民如子,屬下恭聆教誨。」曾柏微微一笑,點頭嘉許,道:「東漢龐仲達,任漢陽太守時,郡中有名士任棠,品性高潔,隱居淡泊,教授門徒。龐仲達為表示尊敬,特別先到他家等待,見面後任棠卻不與龐仲達交談,只是將一大株薤,一盆水放在門口屏風前,自己抱著兒孫,伏門下。主簿認為任棠這種態度過於倨傲,龐仲達說:『他不過是想暗示我這個太守罷了!水的用意,是要我清廉;一大株薤的用意,是要我打擊強勢宗族;抱著兒孫伏在門下,是要我開敞大門撫恤孤寡。』於是歎著氣回去。從此龐仲達抑制強權,扶持弱小,果然以惠政博得民心。」頓了一頓,又道:「打擊強勢宗族,談何容易!」
李三石默然,他當然知道曾柏所謂「打擊強勢」有多困難。時值明英宗在位,工商繁榮,盛況空前。江南一代,最興的是地方富豪放債「印子錢」。何謂印子錢?譬如民間有赤貧小戶,要做買賣,苦無資本,只好向富豪借貸。若借了一千文,就要每日攤勻若干文,逐日還債,總收以利加二為率。每日收錢之時,就蓋上一個私刻的小鈐記,以為憑據,就叫做印子錢。其利最重,貧民因為困乏,無處借貸,只好為之,原是個不得已的事,但許多地主、官閥,倚著自己權勢,到處重利放債、抽剝小民。
曾柏道:「那個城東員外尤望財,這次真的做得太過份了。近年來家業愈做愈大,市井小民,販夫走卒,哪個敢賴他的?所以越放越多,得利不少。這案子,我不用想也知道,尤望財借錢給小販,小販還不出來,他叫人逼債,失手把小販打死,為了脫罪,找了書生頂罪,宰白鴨。」李三石大怒,忍不住在桌上拍一掌,道:「尤望財目無王法,我一定要弄弄他。」曾柏卻道:「你有這個心,當然很好,但並不容易。」
李三石原以為他決定動用「私下的力量」,來整尤望財,一定會被如此公正廉明的曾柏斥責。沒想到曾柏只是說不容易,並不阻止,隱然有默許之意。想來是因為尤望財行事作風已經天怒人怨,因此李三石只要能讓尤望財吃點苦,受點辱,百姓額手稱慶,官員大快人心。
天色已晚,曾柏要李三石先行休息。
李三石離府,往後院走去,過了垂花門,順著正院往東,來到校練場。北房是五大間,東西房各三間,都搭著硬架的天棚,棚下是四方大平台,有三尺高,三面台階,漢白玉的條石做幫,當中間雖是土的,但這土砸得很平整,周圍有幾條矮腳粗腿大板凳,上頭放著幾身實納的褡褳和幾條駱駝毛繩。周圍有礅子、石鎖、沙子口袋、沙子筐、檀木棒,應有盡有。在這台上練武,風還刮不著,雨也淋不著。
其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兵歸甲庫,馬放南山,海晏河清,萬民樂業。要是在村莊上,無非是農務,春種秋收,提籃撒種,半年忙,半年閑。當時不少地方農閒時,一些青年子弟,在家無事,知府就請府內的團練師傅,帶領習練。
空蕩蕩的校練場,但見一人身高七尺,膀闊三停,頭挽中心髮髻,穿一身青汗衫,衣褲俱都破損,一雙舊布靴子,腰間繫著一個小布包,地下放著一根齊眉棍。但見其人馬步一跨,氣貫丹田,二目凝視,心無雜念,左手在前,右手在後,左腳虛,右腳實,拿樁站穩,龍驤虎座,提頂調襠。站好了以後,取無極之勢,然後晃動身形,開步跨走,雙掌揉動。忽地大喝一聲,演示八八六十四式四海遊龍掌,翻動自如,步伐靈敏,身手矯捷。
李三石大喜,叫道:「阿虎,好俊的身手!」
那阿虎名叫馮虎,是簞州府衙門捕快,捕頭李三石手下,兩人於公是上下,於私則如兄弟。馮虎正練得滿身大汗,全身真氣充沛,回過頭來,虎目圓瞪,一見李三石,高叫:「來得好,接我一掌。」他與李三石相距十尺,但掌風說到就到,端的是剛猛凌厲,正是四海遊龍精妙的一招「瞭如指掌」。李三石更不答話,見這一掌瞬間已籠罩上身三大要穴,叫了聲好,往上一縱,腳尖一點地,一弓腰,抱元守一,白鶴沖天,身輕似燕。馮虎這招還沒使到一半時,李三石輕飄飄馮虎背後,右手拇指扣中指,輕輕往馮虎手腕一彈,隨著出手之勢往下一落,馮虎一怔,李三石飄身而下,立地不動。馮虎大聲鼓掌,喊好不絕。
李三石與馮虎在校練場邊木椅坐下,李三石將尤望財宰白鴨之事說了。馮虎往地下一呸,道:「尤望財找人頂罪坐牢,往往沒有留下證據,被收買者拿錢,畏懼尤望財勢大,若翻供反悔,死路一條,下場更慘。尤望財做此事已是得心應手,方法熟練,不知大哥有何良策?」
良久之後,李三石道:「阿虎,今晚你跟我去一趟翠芳塘。」馮虎搖頭晃腦一陣,道:「我只知道花生糖,紅糖,沒聽過什麼翠芳塘。」李三石道:「好,你幫我各買兩斤。你耍蠢啊,翠芳塘是新開的妓院,了解自己的轄區,才能當個好捕快。當我還是小差役時,我花很多時間去瞭解這種地方,花很多錢跟這些交朋友,花很多心力去取得他們對我的尊重。」
馮虎道:「這樣他們才會信任我們,信任我們,才會提供我們想知道的消息,是吧?」李三石道:「正是。這樣查案會快很多,也會輕鬆很多。妓院這種地方,嘿嘿,問題最大,人物最多。他們不來拜訪我們,我們先去下馬威。」馮虎應了。
申牌時分,李三石與馮虎往南大街而來,直至翠芳塘。門首座西朝東,外面搭著天棚,掛著酒幌兒、茶牌子,上書對聯:「名馳冀北三千里,味壓江南第一家。」只見說書的,唱戲的,賣藝的,熙來攘往,人聲鼎沸。兩人對望一眼,心想:「這新開的場子,如此熱鬧!」往裡就走,見天棚底下坐著好些吃茶之人,都是二、三十多歲男子,衣著華麗,有的交頭接耳,有的獨自凝望,有的不時交頭接耳,似乎在討論什麼。再進到中庭,奇花秀木,目不暇給;荷花池裡,數對鴛鴦,戲於水上;清幽雅致,晚風徐來,沁人心骨。
不多時由側間上房內出來一個姑娘,約有二十歲,青絹帕兜住髮,紅縐絹滾身,窄窄金蓮,腰紮青綢汗巾。滿臉脂粉,柳眉杏眼,鼻頭端正,口似樱桃,耳上金環,深深道個萬福,請兩人到左廂房坐著。
隨即有兩個小廝上來伺候,獻過香茗。馮虎見那茶色碧青,飲了兩口,只覺香氣異常,正要開口稱讚,一婦人向二人走來,好生兇惡:身長八尺,高大魁偉,頭上一塊絹帕,把她那一腦袋的黃頭髮包住,臉色深黃,還搽了一層厚粉,畫了兩道重眉,蒜頭鼻子,厚嘴唇,穿一件藍布褂,腰中系著一塊藍油裙,兩隻大腳,一臉橫肉,年紀約四十多歲,說話聲音洪亮,道:「兩位是來點牌、聽戲、採花還是探花?」李三石道:「我們是來禪修。妳耍蠢啊,來妓院不採花?」
婦人滿臉陪笑,道:「李捕頭大駕光臨,好說好說。不過,兩位來得晚,稍具姿色的都被挑走了。這位馮大爺,我待會幫你找個好姑娘。」馮虎道:「看起來像豬我還可以,聞起來像豬我就不行了。」三人大笑。
李三石道:「白二媽果然是厲害角色,難怪生意越做越大,嘿嘿,嘿嘿,高明高明,佩服佩服。」
那白二媽正是翠芳塘老鴇,江湖人稱白水仙,她在此間大開妓院,豈有不認得李三石和馮虎?見兩位公差於夜間公然來訪,明目張膽,高調行事,絕非尋常。須知明代刑罰規定:官吏宿娼,其罪僅次於殺人。所以認定他們不是來尋歡,必另有用意。當下不敢怠慢,隨即帶二人進入東廂房。但見名人字畫,古玩銅器,桌案几凳,雖是幽雅沉靜,卻有大家風度。桌上四碟小巧茶果,四碟精緻小菜,極其齊整乾淨。
馮虎從褡褳取出一小塊布包,裡面包著相思套、顫聲嬌、銀托子、勉鈴一弄兒淫器。李三石笑罵:「天殺的,好傢伙,你還真的帶了。」馮虎甚是得意,哈哈大笑。白水仙雙掌啪啪兩聲,一姑娘走進,二十多歲,頭髮用一塊鵝黃絹帕紮住,玫瑰紫小襖,綠汗巾紮腰,桃紅中衣,大紅弓鞋;蛾眉杏眼,鼻如懸膽,口似櫻桃,生得雖然美貌,卻帶妖淫的氣象。
李三石看了馮虎一眼,白水仙掩口一笑,叫道:「巧蓮,進來。」只見一個女子,從西廂邊門娉娉婷婷走出。柳眉杏臉,櫻口桃腮,身穿月白單衫,罩一件無色花綢的半臂,李三石見了,魂靈兒飛在九霄雲外去了,瞪著眼睛,對她呆看。巧蓮見李三石面如塗炭,身上卻穿的花蝴蝶一般,坐在那裡張著口,只對她看,不覺向李三石嫣然一笑。這一笑實是千嬌百媚,李三石見了,恨不得便上前摟抱。隨即恢復鎮定,肅然道:「白二媽,我有一事請教。」態度甚是謙卑。白水仙道:「李捕頭不用客氣,就當是自己人,請說無妨。」李三石道:「城裡那位尤望財,常常到你這走動走動?」
白水仙不動聲色,心念電轉:「魚幫水,水幫魚,老娘的店還想在這開下去。你要老娘幫什麼,照辦便是。」笑道:「尤望財,外號尤肚臍……」馮虎覺得有趣,道:「有肚臍?哈哈!誰沒肚臍啊?」一看李三石,馬上自己摀住嘴巴。白水仙淡淡一笑,續道:「原來他身體肥胖,夏日的一天,喝醉了酒,躺著睡覺。鄰居小孩爬到他肚子上玩耍,頑皮興起,於是將七八顆李子塞在他的肚臍眼裡。他當時已經大醉,一點也不知道。幾天後才覺得疼痛,李子逐漸潰爛,汁水流了出來。他以為是肚臍眼爛了,擔心會死,呼天搶地,唉唉大叫。於是叫來妻子兒女,交代後事,哭著對家人說:我的腸子爛了,馬上就要死了。我的錢財怎麼辦啊?我的土地怎麼辦啊?我的房產怎麼辦啊?第二天,李子核爛了,掉出來,才知道是孫子惡作劇。」
馮虎心想:「這樣的事妳都知道,真是新鮮又有趣。難怪大哥說要多花時間跟這些市井小民接觸。這些小事,說不定就是妳白二媽平時用來教育姑娘,在嫖客面前說笑,說不定比酒助興還有效。」
李三石道:「很好,很好,原來如此。」故意欲言又止,左右為難。白水仙察言觀色,道:「不知他哪裡得罪李捕頭,真是不長眼。」也是輕描淡寫,若有似無。
馮虎又想:「兩個人都是厲害角色,不如我先來暖個場。」於是道:「欸,白二媽,我問妳,尤望財最喜歡什麼?」
白水仙笑道:「小虎哥不但威猛勇武,心思端的是細膩。要毀掉一個人,一定要先知道他喜歡什麼。嘿嘿,我倒問問你,有錢人最喜歡什麼?」她剛剛還稱馮虎「馮大爺」,這時已改口叫「小虎哥」,更顯親近之意。
李三石和馮虎對望一眼,馮虎道:「當然是更多的錢。」白水仙道:「照啊,就是更多的錢。」
李三石道:「白二媽,妳若能幫我,我保證妳的翠芳塘開的安安穩穩的。」這句話三分威脅,三分請求,四分賄賂。白水仙久歷江湖,各種牛頭馬面,各類手段都見識過了,當下笑道:「這個自然,李捕頭怎麼說我就怎麼做,全力配合便是。」
這是尤望財宅第,一進門就是大花園,既有四時不謝之花,又栽八節長春之草,君子竹、大夫松,牡丹,桃紅李白芬芳,綠柳青蘿搖曳,紅紫芳菲,爭奇鬥豔。大廳當中一張桌子,桌上黃紙朱筆,一個量天尺。旁邊一張楠木椅,一個天地珍珠算盤掛牆上,十足商人模樣。
忽有一男一女快步進入,作了個揖,滿臉堆笑,說道:「尤大老闆,自湖南一別,已有數年不見了,最近好啊?」
尤望財與來人
素不相識,聽他口音又非本地人,心中略感奇怪,但生意人講究和氣生財,又見男子衣著華麗,器宇不凡,當即拱手還禮,說道:「你好。」男子笑道:「小弟名叫莫可寧,這次到貴寶地,帶了十萬兩銀子,想辦一批貨,只是人地生疏,好生為難。來到鎮上,眾人都說尤大老闆金眼識貨,珍藏許多異寶,因此冒昧登門,尚祈見諒。」
尤望財家財萬貫,但一聽到「
十萬兩銀子
」,心想交個朋友無妨,連忙問:「這位是?」
莫可寧道:「是我小妾,賤名不足掛齒。」隨即命僕人抬進幾個大皮箱,不多時,大廳中
擺滿珍寶器玩,金瓶銀甕、漆盒瓷甌。單飲酒用的器具,就有水晶缽、瑪瑙盃、琉璃碗、赤玉缻等等幾十種。材料名貴,做工精巧,都是從西域弄來,中原所沒有的東西。珍珠寶貝、綾羅綢緞,各種繡品和毛織物,以及布帛麻葛和錢幣,多得無法計數。
莫可寧淡淡一笑,來到最小的木箱前,叫人打開了鎖,取出四件寶貝。尤望財道:「莫老弟,這是什麼寶貝?」莫可寧道:「這是醉仙塔,這是醒酒氈,這是夜明珠,這是避水珠。」尤望財道 :「這寶有何奇異?倒要請教」莫可寧道:「醉仙塔放在金盤之內,將水從塔頂上灌下,變成美酒,憑你大量之人,吃了一杯即醉倒。醒酒氈放在地下,將醉人抬放上面,即刻醒轉。夜明珠放在暗室中,四壁光明,如同白晝。避水珠放水中,水即兩邊分離。」
尤望財連連點頭,嘖嘖稱奇,他雖然富有,各種奇珍異寶見了不少,但卻是首次領教。莫可寧卻搖頭道:「這只不過是開胃菜罷了。」又叫手下抬出一個大木箱,打開一看,蟠龍紋盤、亞醜方簋、倗祖丁鼎、紋羊首罍、嵌綠松石獸面紋鉞、鳳紋方座簋、康侯方鼎、縣妀簋,前四個白銀鎔成,後四個黃金鑄造,閃閃發亮,不可逼視。
莫可寧笑道:「尤大老闆,這些寶器,還看得上眼嗎?」尤望財又是嫉妒,又是羨慕,驚喜交集,忽冷忽熱,道:「老弟,明人不說暗話,這些黃金如何得來?可否見告?」莫可寧道:「尤大老闆果然快人快語,只要精通煉丹術,你一個月後,寶物數量是我三倍,易如反掌。」說完哈哈大笑。
尤望財暗想:「無功不受祿,此人必是有求於我。」又想:「無事不登三寶殿,哼,憑我的財力與勢力,天大的事我也擺平得了。」再想:「口說無憑,說不定這些黃金器皿是借來的。」於是說道:「老弟何不露一手,讓我開開眼界?」
莫可寧知道尤望財看過的黃金比看過的人多,一看就清楚自己帶來的是真貨,現在只是試試自己的身手。當即說道:「這個自然。」雙手一拍,自門外魚貫進入十二人,在後院搭了一座三丈六尺法台。速度之快,紀律之嚴,手法之熟,尤望財睜大了眼,張大了嘴,無法置信。法台上面預備七色彩綢,擺八仙桌一張,預備五穀糧食、香菜根、無根水、朱砂、白芨、黃毛邊紙、新筆;台下預備乾柴、硫黃、焰硝。法台四周遍插旌旗,都是弓上弦,刀出鞘。左側最後一人拿出一杆白八卦旗,十二人分立兩側,殺氣騰騰,威風凜凜。
此時莫可寧也已換裝完畢,頭戴四角紅綾巾,勒著紫抹額,二龍鬥寶,身穿綠緞蟒箭袖袍,周身繡金色團花,腰繫絲鸞帶,套玉環,佩玉佩,足下青緞快靴;先將魂幡左右揮舞,焚結靈符,換紅幡;次於火沼內焚郁儀符,換黃幡。高聲唸:「天一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煉,乃成真形。」點燃銅爐,約莫一炷香時間,將爐內溶液倒入模子,隨即快速浸入水中,將模子撬開,一個黃金的鴨型香爐就在眼前。
尤望財目瞪口呆,雖匪夷所思,但親眼所見,不得不信。自負財大氣粗,人脈、勢力與影響力均無人能及,無論莫可寧有求於己的是天大的難事,也一概難不倒,就算犯了死罪,也能隨便買個人「宰白鴨」。於是大張旗鼓,將宅地內最好的房間讓給莫可寧和其小妾,派了五名家丁供其使用,舉凡煉丹所需設備,全數備妥,應有盡有,並送上五萬兩,先做為煉丹的丹引。
十天過去,這一日莫可寧在房內專注煉丹,尤望財匆匆領著一名蓄長鬍子的人進入,那人低聲在莫可寧耳邊說了幾句,莫可寧臉色大變,隨即走到尤望財面前,伏地就拜,垂淚道:「尤大老闆,小弟喪父,必須立刻趕回家鄉奔喪。我父茹苦含辛,一人把我撫育到大,若無父母,何有此身?還盼見諒!」尤望財忙扶起,道:「死事為大,你可先返鄉奔喪。」莫可寧收淚道:「多謝尤大老闆。我這位身邊小妾,自會照料煉丹一切相關事宜,以免功敗垂成,前功盡棄。請連大老闆放心!」
尤望財見他雖聞噩耗,但神智清晰,交代餘事,可見對己之忠心,更加滿意與信任,於是拿了一百兩銀子,當作奠儀與路費。莫可寧收下後,又當著尤望財面前把小妾叫來,務必忠心耿耿,守爐七七四十九天,又不厭其煩諄諄教誨一番,方才離去。
二個月後,翠芳塘的梅廳房裡。
陳年紹興,鮮魚湯,小菜,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李三石哈哈大笑,道:「莫可寧,來來來,我敬你一杯!」莫可寧乾了一杯,抿了嘴唇,道:「那天我一離開尤望財他家,這色老鬼哪還把持得住,我的小妾媚功一流,任何男人手到擒來,兩人通姦,還管他煉什麼黃金、綠金?」李三石道:「尤望財怎麼信了你的話?」莫可寧得意之情,溢於言表,道:「我在離開後七七四十九天回到尤家,第一件事就是打開丹爐,故意驚叫『完了!看來似乎碰觸到不潔的事物。』尤望財玷污我的小妾,心裡有鬼,賠錢了事。賠錢事小,看他被耍,我心就爽。李捕頭,可惜你不能當面看他表情,那真是有趣得緊,哈哈哈哈!」喝了一口酒,對白水仙道:「能讓翠芳塘的白二媽陪坐,嘿嘿,真是不枉了。」白水仙又為莫可寧斟滿一杯酒,道:「尤望財這種人,有四大弱點。第一,好色,雖然他三妻四妾,妻妾成群,但這種人對女人的需求,是多多益善,來者不拒。第二,喜新。越是新奇有趣、稀有罕見的奇技淫巧,對他來說越有吸引力。第三,愛面子。以為任何小妾手到擒來,易如反掌。殊不知摔了筋斗,傳出去實在太丟臉。第四,太自負,認為就憑自己的惡勢力,沒人敢上門撒野。」頓了一頓,又道:「就是不知李捕頭去哪找來莫大爺?如此奇才,藝高人膽大,實屬難得。」
李三石得意一笑,道:「白二媽,我倒問問妳:天下人才最多的地方在哪裡?」白水仙道:「紫禁城?」李三石道:「紫禁城只有吃大米的死官。要人才,那還不容易,到牢裡找。」馮虎一直一言不發,聽到這裡,明白了莫可寧是牢裡囚犯,去年因為偽造琥珀入獄,必是李三石以作弄尤望財為條件,要莫可寧出手,如果成功,日後找機會,方便放人;萬一失敗,繼續坐牢。但他關心的是另一事,問白水仙:「那位小妾又是何人?」白水仙嗤喫一笑,道「小虎哥莫非貴人多忘事?你和李捕頭第一次來翠芳塘,那位陪酒的巧蓮便是。」說罷,高叫道:「巧蓮,妳進來吧!」話聲未落,一個活潑伶俐的身影蹦蹦跳跳進來,道了個萬福,站在一旁。隨即躲在白水仙身後,小聲問道:「莫大爺,你那些閃閃發光的黃金,還有道士作法的排場和聲勢,究竟是真是假啊?」語氣頑皮,動作頑皮。
莫可寧道:「假的。但可以騙倒尤望財了。」洋洋得意,意氣風發。巧蓮又問:「你不怕演示煉丹或檀台作法的時候,被看出來是假的嗎?」莫可寧道:「怕,但我裝作不怕。」馮虎一邊咬著雞腿,一邊說道:「這世上有一種人,無論你怎麼凌虐他,你都不會不安。尤望財就是這種人,廢物。」
一個報復心切的李三石,一個久歷人事的白水仙,一個機靈萬變的小妓女,一個想要將功抵罪的牢犯,四人聯手,把尤望財狠狠刮了一筆錢,四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痛快無比,難以言宣。
這日午後,曾柏把李三石叫進衙廳,面色凝重,道:「我最近得到一個消息,說給你聽,參詳一下。」李三石見曾柏如此慎重,恭謹答道:「是。」曾柏道:「離此不遠的大明寺,住持叫清正和尚,他不但長相奇特,還聲稱可以多日不吃飯。鄉民為了證實和尚的話,就把竹筏拖到河中央,和尚隨身只有一件袈裟和一個缽,不帶一粒米。結果十多天不吃飯,還能面無饑色。這事傳揚開後,善男信女爭相膜拜,都把他當活佛供養。」
李三石甚是不解,道:「聽說有些修行很高的和尚或道士可以多日不進食,莫非這位和尚已經到了這種境界?」曾柏續道:「和尚看見鄉民崇拜的表情和敬仰的眼神,又說:『你們無須供養我,我本是廣東大蓮山寺的方丈,由於山寺傾毀,必須重建,所以想向各位求佈施,捐錢建寺,這是功德無量的事。』說完拿出一本帳簿,讓每人簽名後,約定日期在大明寺見。到了約定那天,眾信徒都到寺裡找和尚,卻不見和尚蹤影,突然發現有尊佛像,容貌與那和尚相仿,懷中還放著前些日子讓信徒簽名的帳簿。眾信徒認為這是佛陀顯靈,紛紛解囊,一共捐出千金,又惟恐將佛陀顯靈事洩露出去,會有損自己功德,還相互告誡不可張揚。」
李三石當然不相信「佛陀顯靈」這類的話,但鄉民到廟裡看到佛像與自己捐錢的對象長得很像,想必認為靈驗無比,捐更多的錢,自是不在話下。
只聽曾柏又道:「聽說這位和尚來本縣之前,就以顯現神奇的感應聞名,追隨他的信眾很多,口耳相傳,信徒愈來愈多。」李三石道:「他如何顯現神奇?」曾柏道:「他每一次畫佛像,將其背後光圈留著不畫,然後在大型法會上,面對眾人,舉手一揮,光圈竟順著他手勢而呈現,觀者大聲歡呼,大大鼓掌,沒有不驚呼神奇的。」
李三石眉頭緊皺,隨即召馮虎前來,馮虎仔細聽完,道「曾大人,這和尚就算有天大膽子,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詐財,若我所料不錯,背後應該是有一位有權有勢的人撐腰。」曾柏緩緩點頭,李三石道:「就是不知怎麼看破這些詐騙的伎倆。」馮虎道:「大哥,比騙子還厲害的,是哪種人?」李三石和曾柏對望一眼,曾柏道:「三石,交給你們吧。你上次弄了尤望財,很好的。」
馮虎跟著李三石,來到大牢。隨即把莫可寧調出來,兩人認為此人既然可以騙過見多識廣的尤望財,應該也能識破和尚的騙術。於是將和尚表現的「神奇」,仔仔細細說了。
莫可寧搖頭晃腦,道:「這個尤望財,連找個人都不會,找這種三流角色,可笑!可笑!」李三石和馮虎一起望著莫可寧,莫可寧眼睛瞇成一條縫,緩緩說道:「鄉民到廟裡看到佛像與自己捐錢的對象長得很像,認為佛陀顯靈。其實,和尚正因自己長相特殊,才依自己面貌塑了座像,愚弄信徒。」馮虎「啊」的一聲,莫可寧又道:「和尚的絕食也是騙人的,他把乾牛肉做成數十顆肉丸,藏在佛珠裡,每天趁人不注意偷偷吞下。」
李三石甚表佩服,道:「原來如此。那劃光圈呢?」莫可寧道:「這個容易。只要肩靠著牆壁,然後伸直手臂一揮,自然會畫出一個圓形。至於筆畫的粗細,則以一指距離牆壁為準,自然均勻不差,這沒什麼奇怪,更不算得上神奇。」馮虎連連點頭,恨恨的道:「既然明白是怎麼搞鬼,當然要當眾揭穿,讓和尚難堪。」李三石道:「羞辱和尚,當然也羞辱了背後的指使者。」心想:「這一定是尤望財搞的鬼。他上次被我惡整,心有不甘,知我厭惡、反對迷信,所以故意搞這種把戲,騙了這麼多善良鄉民,而且還騙這麼久。好,這次算你贏,下回且看我的手段。」
尤望財坐在他的花園,一人坐在他對面,二十來歲,獐頭鼠目,五短身材,本名揚霸天,外號咬人虎,此人在村裡無惡不作,打遍了街,罵遍了巷。平日假充調人,收調解費;與人結拜,擴充勢力;勒索店家,收保護費。最愛惹事,大事小事,逗寡婦,罵啞巴,騙傻子,欺弱者。要是得罪了他,到了莊稼長成,他夜間跑到你的地裡,放火燒地;幫人討債,他身穿孝服,抬棺材到欠錢人家,裝瘋耍賴,女子嚇了個膽裂魂飛,男子皺眉嫌晦氣。開店的若不順他意繳交保護費,他率領眾人佔據你店,讓你做不了生意。
若要打他,也不容易,他練過武,有點本事,跟地痞流氓打架,能打個十個。再說有能力傷他的,打輕了他不怕,打重了還得料理他,所以不想理他;平民之家,惹不起他;商行小販,不敢惹他;富貴人士,好鞋不踏臭狗屎,不願浪費時間理他。他兇,你可能比他兇;他狠,你也有辦法比他狠,但他煩,你不會比他煩。
讓李三石最頭痛的人物,就是揚霸天。尤望財像一頭大象,大象衝向你,你知道怎麼躲,但揚霸天像蚊子,在你最想睡覺時一整晚嗡嗡叫,又打不到。打不到就更生氣,越生氣越打不到,卻又一直在你耳朵邊嗡嗡叫,足以讓人抓狂。李三石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揚霸天關進大牢。沒想到尤望財漫天灑錢,賄賂同知、判官、通判、典史、提控、緝捕與觀察,常言道:「火到豬頭爛,錢到萬事辦。」其餘節級、原解,差役,也全都重金賄賂,上下打點妥當,竟把揚霸天弄了出來。這下尤望財可得意了:「李三石,我要讓你食無甘味,睡無好眠。哈哈!哈哈!」
尤望財見揚霸天凶眉惡眼,臉上怪肉橫生,但枯瘦如柴,弱不禁風,不禁問道:「小兄弟,所謂真人不露相,你也別深藏不露了,露幾手功夫來瞧瞧。」
揚霸天見院子有兩座白玉石獅座子,走到石座邊,雙手一抱,就將石獅抱起,繞著尤望財,轉了三圈,方把石獅放下。尤望財笑讚:「真有你的。」
揚霸天道:「尤大爺,我這條命是你給的,明人不說暗話,你有何吩咐?」尤望財滿意一笑,道:「爽快。我要你幫我殺一個人。」
此語一出,揚霸天大驚,他原先以為尤望財只是故意把自己從大牢裡「買」出來,在各地興風作浪,鬧個天翻地覆,讓李三石疲於奔命,勞心勞力。萬萬想不到他兩人積怨之深,尤望財已經起了殺念。須知殺個一般平民,還可以「買」個兇手,為自己頂罪,但殺害朝廷命官,此事非同小可。答應也不是,拒絕也不妥,出言勸阻更是不宜,只好淡淡問道:「你要我殺誰?」尤望財道:「季書文。」
揚霸天又是一驚:怎麼你認識季書文?此人今年七十歲,教書法繪畫,至少三十年。書法雄深雅健,畫風孤高寒冷,作育英才無數。家裡也珍藏不少名畫,兼以販售文房四寶。季書文與尤望財,八竿子打不著,一個是文人,一個是惡霸;一個風雅有禮,聲聞鄉里,一個卑鄙毒辣,人人喊打;一個以書畫為生,一個靠高利貸過活。怎麼會認識?怎麼可能認識?又有何仇怨,要殺之而後快?又想:啊,是了。殺了一位地方名宿,李三石必定會背負維護治安不周的罪名,丟了官,說不定比殺死他更令他感到巨大的身心痛苦。不禁暗暗佩服尤望財的手段。於是道:「季書文?好。我殺了他,割下頭來見你。」尤望財點頭道:「你幫我完成此事,我小妾隨你選二位,再送你一位ㄚ鬟,還有三萬兩,讓你從此無憂無慮,不愁吃穿,你也別做壞事了,遠走高飛,好好享受你的。」揚霸天道:「好。你跟我說細節。」
尤望財從書櫃拿出一張簡圖,道:「你往北走,過大樹林,會看到絕壁山崖。有一條山道可以進去,不過就是窄一點,難走一些。以你的武功,應該不難。過了山脊,再往前,一條葛藤筆直垂下,你甭害怕,那個葛藤很結實。爬上去,再往前走,看到一個山縫,叫『一線通』。你穿過一線通,看到一間大房,就是季書文的家。」
揚霸天道:「那季書文和你有何深仇大恨,非至他於死不可?」尤望財想都不想,冷笑一聲,道:「一定要有深仇大恨,才能殺人嗎?」揚霸天低頭思考,不再言語。良久之後,方道:「好!刀山油鍋,戟林劍樹,我揚某人的也得闖一闖,告辭!」
當晚,揚霸天就順著尤望財指引的路走。穿過樹林,滿天星,月微隱,黑森森,冷氣逼人。再往前走,盤著山脊上來,走不多時,是個峭壁。近前一瞧,垂下來一條葛藤。揚霸天摸到手裡才感覺到不是葛藤,是一條繩子。心想:「什麼人拴這繩?又有何用?」稍一遲疑,順繩而上。來到上面,往前走才發現這大山崖遠看很高,爬上來卻極平坦,前方就是「一線通」。一彎腰鑽進去,看見前方有亮光,精神一振,順著路鑽出去。
但見遠處一大院,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各五間。左右無鄰,獨此一家。揚霸天施展輕功,躥縱跳越,很快來到房外,再仔細看,好俊一所宅院:紅瓦高牆,雕樑畫棟,風流富貴,王侯氣象。
揚霸天縱身一跳,直接進院,隨即跳上屋簷,伏身細聽,又向各處一看,見燈火尚明,不便貿然硬闖。正在遲疑,只見更夫遠遠敲著三更而來。等他走近,揚霸天便從屋上跳下,抽出短刀,向那更夫面上一晃,狠狠道:「你嚷,就是一刀。」那更夫嚇得魂不附體,哪裡還喊得出?只得跪下來磕頭,卻說不出一句話。揚霸天道:「我且問你,季書文的房是哪一間?你若告訴我,便饒你狗命,若有半字虛言,一刀砍你為兩段。」那更夫道:「王爺饒命,小人願說。」揚霸天笑道:「混帳,我看起來很老嗎?我不是王爺,告訴你,我是揚霸天,外號叫咬人虎的便是。季書文對我有恩,我特來報恩他。快說出來,他現在住在何處?」那更夫聽說,更加嚇得要死,只得戰兢兢說道:「小人有眼無珠,不識咬人虎大駕前來,尚求免我一死。」揚霸天道:「誰同你說這閒話!快講季書文住在哪一間房。」那更夫道:「走此一直過去,末了一進上房,便是他的內室。」揚霸天道 :「你這話可真麼?」那更夫道 :「小人何敢撒謊。只因季老爺本來住在西側第三進,不久討了個姨太大,甚是美貌,卻住在東邊最末一進。」揚霸天點點頭,道:「今晚呢?還住麼?」那更夫道:「我剛剛才去了不多一會,此時老爺多半尚未歇息。」
揚霸天聽完,手起一刀,將更夫殺死,隨即前去。來到房外,不見人影,未聞人聲,等候許久,確定房內只有一人,直接進入。
一進房,燭火通明,椅子上一位老人,方臉圓額,幾無皺紋,兩道殘眉斜飛入鬢,一雙虎目閃閃發光,白鬍飄灑胸前,年在七十上下。揚霸天心想:「就是你。」快步走近,不看還好,一看大驚,探了鼻息,再摸臉頰,冰冷如霜,已氣絕多時!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緩緩將季書文眼皮闔上,暗想:「此人死後還如此炯炯有神,可見是一位生命力極強的人。」正想著,猛一回頭,門口站著三個人。東邊這個人長相俊美,二十多歲,中等身材,細腰窄背,扇子面的身骨,藍綢長衫,白綿綢褲,面似三月桃花,紅粉相間。揚霸天心想:「邪門!你明明是男人,卻長成了姑娘樣。」當中是個大個兒,三十來歲,胸寬背厚,肋下佩帶一口金背鬼頭刀。黑臉粗眉,一雙大眼炯炯有神。西邊也是個壯漢,約四十來歲,臉色發青,眼珠發綠,身上斜背一個包袱。
中間那人冷冷的道:「你得知季書文的大秘密之後,殺人滅口,這是何苦呢?你一個人可以完成嗎?就憑你?」揚霸天知道自己惹上麻煩了,那季書文不知有何秘密,各路人馬都有興趣,現在他死了,不但這筆帳算到他頭上,說不定日後人人都來問他大秘密,後患無窮,永無寧日。更何況他根本不知道什麼撈什子鬼秘密,此時只有先殺了眼前三人滅口,再割下季書文人頭,回去向尤望財領賞。主意已定,舞動雙掌,正是獨門掌法「霸氣十足」,他隱約覺得三人絕非庸手,不敢怠慢,連續使出躥、進、跳、躍四字訣,攻向西路的青臉大個兒。
那大個兒「咦」的一聲,似乎對揚霸天武功之高表示驚異,隨即往左一滑步,右手穿掌,順著揚霸天的右臂外邊往前直插,左手照著揚霸天的前胸,啪一聲響,這一掌打得結實,揚霸天連退五步,哇的一聲,口吐鮮血。此時無暇多想,又使出閃、輾、騰、挪四字訣攻向東側的公子哥。那人讚道:「很能打啊」,左手輕描淡寫一揮,反腕一壓,右拳快如風,砰磅一聲,正中揚霸天前胸,揚霸天頓覺天旋地轉,五臟六肺瞬間易位,「噗」一口鮮血噴出老遠。
揚霸天無心戀戰,也無力戀戰,施展平生的武藝,手眼身法步,步步輕捷;心神意念氣,氣氣相連。躥、蹦、跳、躍,閃、輾、騰挪,輕若貓鼠,捷似猿猴。滴溜溜身軀亂轉。躥高縱矮,足下一點聲音皆無,類若走馬燈兒相仿,全講的是貓奔、狗跑、免滾、鷹拿、燕飛、虎躍、豹騰七巧之能。中間的黑臉人嘖嘖稱奇:「嗯,七巧移形連攻大法,很靈活嘛!」右手持鬼頭刀,綿軟矯速,小腕挎肘,一招之間,揚霸天的膝、肩、手都被劃了一刀,鮮血直流。他生平從未如此大敗,當下情況兇險至極,從懷裡掏出五雲筒,乃是硫磺焰硝加毒藥所配,內有自來簧,分出五筒,筒中打出煙彈,如核桃大,內分青、黃、赤、白、黑五樣顏色,疾射三人,那煙彈碰在衣服上就著,撲散一片火光。三人狼疾速閃躲,招架不及,揚霸天連滾帶爬,狼狽逃出。
皓月當空,繁星點點,揚霸天深吸一口氣,快步循原路,來到東廂房,稍一遲疑,開門躲入。他喘了口氣,思慮越來越清明:「季書文到底是誰?誰殺了季書文,想嫁禍於我?他到底有什麼秘密?尤望財要我來殺他,是要滅口,不讓秘密外傳?還是……」
忽然門外進來二人,身著公差官服,一人臉黑如墨,一人白臉如月。黑臉人喝道:「揚霸天!殺人滅口,罪大惡極,快跟本官回去。」揚霸天忽然覺悟:自己是遭尤望財陷害了,否則誰知道他來殺季書文?重傷在身,滿臉疑惑,被人冤枉,生平最恨被耍,最恨被騙,驚怒交集,大喝一聲:「我就是剩下一隻手,也打得贏你們,有本是就來拿我,拿得住,我在你面前自盡便是。」他見兩人身穿官服,只道是一般小差役,所以根本不放在眼裡。
白臉人冷笑道:「死到臨頭,還在逞強?快說出季書文的秘密,本大爺饒你不死。」此語一出,揚霸天更是心驚:「這兩人身穿官服,竟然問起什麼書文的秘密,究竟怎麼搞的?」他身上鮮血還在滴,唯一的五雲筒,火藥已在剛剛用完,說不得,只好硬拼。揉身而上,雙掌齊出,他雖受重傷,但天生神力,這兩掌虎虎生風,依然極具威力。
黑臉人左手虎爪,右手龍爪,一出手便封住揚霸天門戶。揚霸天變招奇快,左手晃面門,上右步,右掌接招,狂啪反擊。白臉人滑動右步,左手一穿,往下一壓,右拳就奔揚霸天胸前打來。黑白兩個人拆招換式,一進一退,天衣無縫。揚霸天往下一矮身,真是守如處子,動如脫兔,呼呼二聲「霸龍攥爪」,分打兩人面門,心想:「見鬼了,這二人跟本不是什麼官差,我不信一般官差會有這種身手,他們到底是誰?好快的身法,出手不俗。」自己命在旦夕,不敢疏神大意,抱元守一,氣貫丹田,奔左踏右,右手從左肘下一穿,左腳上步,左手一攥,正是生平得意之作「獨霸一方」,掌掛一團風,朝二人喉部就打。二人對望一眼,點頭道:「好俊的功夫。」一人進一人退,還招動手。步行門,讓過步,見招化招,見式解式,取己之利,乘敵之弊。摟打擋封,踢彈掃掛。眨眼之間,又是十幾個回合,揚霸天連連中掌,漸漸不支,他倒吸一口涼氣,忽然大叫一聲,勢如瘋虎,仆向黑臉人,張開大口,死命往方黑臉人頸部咬去。白臉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情景嚇住了,揚霸天雙腿猛踢,踢中二人胸部。
原來揚霸天見二人招術變化無窮,功底之深,經驗之大,無與倫比,幾次自己都不能化解,心中恐懼漸生,莫非今天要死在此處?但尤望財陷害自己,害自己不但蒙冤又惹上江湖厲害的殺手,還被官差盯上,此仇未報,死不瞑目,於是使出「怪招」,故意發狂去咬人,滿口黃牙,神情恐怖。二人果然被嚇到,一時愣住,揚霸天這一踢耗盡生平之力,砰砰二聲,對手胸骨斷裂,揚霸天死命逃出。
揚霸天找了一處空屋,自行療傷,白天不敢出去,夜晚偷了乾糧,剩飯殘肉,慢慢恢復。
一個月後。
曾柏召李三石到內廳坐下,柔聲問道:「三石,季書文的案子查得怎樣了?」李三石道:「稟大人,屬下的線民已經確定,季書文確是被揚霸天所殺。」曾柏點頭道:「揚霸天為非作惡,人人得而誅之。」李三石道:「正是。卑職必定早日將他緝捕到府。」曾柏甚是嘉許,道:「很好。不過,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幾分證據,辦多少事。我們也不能因為他素來惡形惡狀,就隨隨便便把案子算在他頭上。如果這樣,我們跟尤望財有什麼兩樣?」李三石道:「大人所言甚是。」心中暗暗佩服曾柏的公正不阿。
過了良久,曾柏又問:「是有人親眼看見揚霸天殺了季書文嗎?我是說,親眼看見。」李三石見曾柏表情凝重,緩緩說道:「據卑職所查,季宅大院有個遺落的五雲筒,這是揚霸天的獨門暗器,錯不了。」曾柏又道:「那也只能證明揚霸天去過季宅大院,不能證明揚霸天殺了季書文。」李三石道:「是!是!」心中更是佩服。曾柏道:「這案子很大,也很重要,希望你下個月就查出殺害季書文的真兇,把兇手緝捕到府。」說完快步離去。
李三石怔怔望著曾柏背影,很是不解:「這案子為何如此重要?還限期破案?依我看,多半是揚霸天殺了季書文,錯不了。」他立刻約了馮虎,一起去牢裡找莫可寧,其人江湖閱歷豐富,人面廣闊,三教九流,各行各業大小事均有耳聞,說不定可以問出些端倪。三人討論甚久,毫無頭緒,李三石道:「眼下第一要事,先找到揚霸天再說。」
忽然門外一個雄渾的聲音道:「我揚霸天在此,你們不用找了。」
待續……
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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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第二回
李三石、馮虎、莫可寧瞬間彈跳而起,驚悚而立,但見一人閃身而入,正是揚霸天。三人望著揚霸天,李三石充滿訝異,難以置信;馮虎躍躍欲試,想上前一鬥;莫可寧很是佩服,頻頻點頭。衙門大牢,層層戒備,固若金湯,連蒼蠅也飛不進來。但揚霸天說來就來,出入自如,如入無人之境。
揚霸天雙手一攤,柔聲道:「各位請坐,我沒有惡意。」語氣甚是謙恭有禮。李三石更是驚訝,揚霸天開門見山,將自己如何受尤望財所託,如何到了季書文的宅院;找到季書文,卻發現他已死;後來三位怪人出現,打傷自己;落荒而逃,最後差點被二位身穿黑白差役官服的人抓走,一一說了。
李三石越聽越奇,眉頭緊皺。莫可寧道:「打傷你的三人,江湖人稱『退避三舍』,是很強的高手。」揚霸天「嗯」了一聲,似乎要說什麼,馮虎道:「這種江湖敗類,真是抓也抓不完。」莫可寧搖頭道:「不。三人師父有五戒甚嚴:第一戒姦淫婦女;第二不忠不孝;第三就是殺害生靈;第四助惡為非;第五偷盜銀錢。」李三石道:「看來非敵,如有機會,也可結交。卻不知三人名號?」莫可寧道:「老大叫舍一,老二叫舍二,老三叫舍三。」馮虎一怔,隨即哈哈大笑,道:「他們爹娘真是天下最懶的爹娘,連孩兒名字都懶得想。」
揚霸天道:「李捕頭,我跟你打個商量,不,應該說,做個買賣。」李三石尚未答話,馮虎道:「揚霸天,你別太囂張了。現在江湖盛傳,是你殺了季書文,也有人說,你拿了季書文的秘密,你自身難保,還敢大言不慚,跟我們談起條件?」
李三石點頭,暗想:「曾大人要我抓殺害季書文的真兇歸案,揚霸天被人陷害,一定會拼命找出兇手,為自己洗清冤情,這點對我辦案,自是大大有利。但此人惡名昭彰,不知做了多少傷天害理之事,就算現在關進死牢,也死不足惜,更何況,他不知要提出什麼交換條件,我能不能辦到,該不該辦到,都難說得緊。」
馮虎道:「揚霸天,你自投羅網,死到臨頭,還不知死活,未免太過猖狂了吧?」揚霸天道:「這種鬼地方,能關得住我?」李三石知道此言不虛,他神不知鬼不覺進來,這手功夫,膽識,氣魄,已是匪夷所思,於是道:「你說吧,我聽聽看。」
揚霸天雙眼一亮,恨恨的道:「我這一生,最恨兩件事。第一,被人欺騙,被人當猴子耍,第二,被人冤枉。現在好了,兩件事一次全給我遇上。那個尤望財,要我殺季書文,又偷偷勾結什麼退避三舍,要置我於死。我去殺季書文,這件事只有尤望財知道,怎麼連官差都已經在季家大院,準備抓我。」
李三石忙道:「依你所說,那兩人雖然身穿官服,但武功之高,出手之狠,決不是一般差役。我現在想不懂怎麼一回事,但是,相信我,我一定會弄懂的,也一定要弄懂。」頓了一頓,又道:「你說當天晚上,一直聽到什麼季書文大秘密,你真的一無所知?」揚霸天道:「在此之前,我連季書文都沒聽過,有怎麼知道什麼撈什子鬼秘密?現在好了,季書文已死,我惹上大麻煩,人人都找我問,我會被煩死,說不定還沒煩死,先被害死。」
莫可寧道:「你多心了,說不定,那季書文根本沒有秘密,這種無聊的江湖傳聞,道聽途說,繪聲繪影,一人吐虛,千人傳實,實在不可信。」
揚霸天頻頻搖頭,道:「不不不!季書文真的有秘密,而且似乎是天大的秘密。」李三石三人大驚,望著揚霸天。
原來揚霸天當日被打傷後,找了空屋養傷。他骨壯肉粗,神勇剛健,再加上傷他的人只是想套問他所知的季書文大秘密,下手不致太重,因此他養了三天傷之後,決定返回季家大院,先弄清原委,再找尤望財對質。
來到季家,空無一人,他感到不對,哪裡不對又說不上,以季書文的身份地位,喪事必定隆重,各路權貴與親朋好友弔喪必多,但此時聽不到人聲,見不到人影,靜悄悄,無聲無息。他來到當日發現季書文屍身的房外,小心翼翼,竟然正是「退避三舍」的聲音,似乎在討論什麼。走進一步,只聽舍三道:「大哥,二哥,師父這次令我們三兄弟下山,到季書文家裡找『忘憂經』,我們來的時候,季書文已經被害死,這幾天來我們把他家翻了一遍,還是沒找到什麼狗屁經文。怎麼辦?回去如何跟師父交代?」
舍一道:「季書文不過是個文人,但房子卻機關重重,到處都是密道,他為何要把房子建成這樣?又是誰幫他建的?這都跟他所知道的秘密有關,所以師父要我們下山弄清楚。」舍二道:「大哥,三弟,這幾天來我們把這裡翻了一遍,連老鼠都被我們趕跑了,連個屁也沒發現,我們接下來,從季書文身邊的人下手,或許能找到什麼。季書文保密功夫再好,應該也瞞不了家人。」舍三道:「這個自然,不過,季書文的家人、家丁、僕人、婢女、長工、丫鬟都到哪去了?奇哉怪也!」這句話正是揚霸天最想問的,只聽舍一回答道:「從街坊鄰人下手,一個一個私下進行,總會被我們問出個結果,否則如何跟師父交代?走吧!」
揚霸天待三人離去,又進入房內,仔細尋找,原以為可以發現什麼密室或暗格,但終究一無所獲,心中疑惑更甚,只好先返回空屋療傷。
李三石聽完,道:「所以你知道了,這三人並不是尤望財派來的。」揚霸天不以為然,道:「這只是表示他沒派人殺我,不表示他不知道退避三舍要殺季書文。他既然知道,又要我殺季書文,叫我當替死鬼,故意陷害我,哼,哪有那麼簡單,隨便拉一個墊背的,當我是宰白鴨嗎?」莫可寧聽到「宰白鴨」,臉上表情微微變色,馮虎道:「那尤望財本來就是以找人當替死鬼聞名的,大牢裡有個宰白鴨,是個十多歲的小書生,秋後就要問斬了。」
莫可寧道:「後來呢?你不是要找尤望財對質?」揚霸天道:「我找了。但一直找不到。如果找到,何必來找你們?我的傷養好後,回到他家,怪的是他的家人、家丁、僕人、婢女、長工、丫鬟也全都不在了。這是我一直想不通的地方。」李三石道:「就算你不來找我,我也要找尤望財。你要跟我談麼條件?」暗想:「把尤望財關進大牢,那是很簡單,但以他的人脈、金脈、能力和霸氣,不用多久就會大搖大擺走出牢房。」他其實很想把尤望財永遠關在牢裡,但心裡也深知:「這似乎是太困難也太遙遠的理想了。」
只聽揚霸天道:「如果你找到尤望財,跟我說一聲,我就幫你解決他。然後我從此消失在你地盤,永遠不在你眼前出現,如何?」李三石沉吟良久,不置可否。他當然知道揚霸天所謂的「解決」是什麼意思,而揚霸天又會消失,這是最好的結果。
李三石道:「照你這麼說,季書文不過就是有一部佛經,叫忘憂經,是退避三舍的師父要的。聽起來是普通佛經,有什麼大不了,怎麼會害季書文惹來殺身之禍?」馮虎道:「忘憂經?那還不容易,去廟裡拿就有。」揚霸天道:「我看沒那麼容易。這一部佛經,可能真有什麼秘密,只是我們不知道罷了。」李三石道:「殺害季書文的兇手我要找,尤望財我也要找,這樣吧,你如果找到尤望財,別自己解決,先跟我說一聲,我找到尤望財,也會通知你。」他奉曾柏之命限期破案,為了破案,不擇手段,所有可以利用的人都可以用。最好讓揚霸天和尤望財鬥個兩敗俱傷,他再漁翁得利,一舉雙擒。
揚霸天哪裡想得到李三石的心機,還暗自慶幸來找李三石談條件是來對了,甚是滿意,雙眼一亮,道:「那就先告辭了。」
馮虎忽道:「且慢!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是把我們大牢當自家後院嗎?」呼的一掌,朝揚霸天胸口打去。
揚霸天知道馮虎是李三石手下第一好手,加上大病初癒,不敢怠慢也不戀戰,左臂墜肘,沉肩一閃。兩個人本坐著,相距不到二尺,但馮虎說打就打,且招式凌厲,掌風剛猛。揚霸天左腳當軸,右步後滑,轉了個半圈兒,從窗口跳上屋頂。馮虎大叫:「惡霸哪裡逃走!」肩頭微晃,腳尖點地,往上一躍,飛身上了屋頂。揚霸天站在前簷,等馮虎從底下往上蹦起來的時候,氣貫左足,一抬腿,狠狠往下一踏,嘩啦啦啦,這一腳足足有上百斤,前簷瓦片直奔馮虎頭頂砸來。馮虎往上起,簷瓦往下砸,換作別人不死也傷。好馮虎!當機立斷,他身子已然懸在中空,一看瓦片如雨罩頂,左腳尖一挑側壁,右腳尖再一點,憑物借力,登萍渡水,側閃著從碎瓦邊躥上屋頂,魚躍龍門,腳尖落地,四外觀瞧,一條黑影,往前逃跑。夜色茫茫,眨眼之間,不見蹤跡。
一個月天過後,李三石接到白水仙密函,帶著馮虎,來到翠芳塘。
白水仙開門見山就問:「李捕頭,我聽說你在找尤望財,這事可是有的?」李三石微微一笑,道:「天下事,大至一山一月,小至一草一木,沒有一件事不在翠芳塘的掌握中。」白水仙道:「那是各路人馬對小店的抬愛,有些消息,就當作耳邊風,有些消息嘛,嘿嘿,不妨跟李捕頭說說。」李三石故意裝作漫不經心,白水仙假裝沒看見,道:「如果我說,我知道尤望財藏在哪,你可有興趣?」李三石和馮虎對望一眼,馮虎道:「白二媽,妳怎麼會知道尤望財藏身之處?又怎會忽然好心起來,想幫我們?」白水仙不答,帶著兩人來到翠芳塘後院,那裡有間小佛堂,甚是清雅儉樸。李三石心想:「妳開了江南六大妓院,多少好女孩被你糟蹋了,就算唸一萬部佛經,也洗不清罪孽。」問道:「妳告訴我尤望財藏身之處,如果我真的抓到尤望財,怎麼給妳好處?」他深知沒那麼容易,白水仙這種人,不會比尤望財來得容易對付。
白水仙道:「我知道他手中有一部忘憂經,你取了給我,我們就算兩清了。」李三石和馮虎又對望一眼,馮虎道:「白二媽,我馮虎是個粗人,書讀得少,知道的事不多,還請跟我說一下,那忘憂經有何重要?」只因揚霸天曾經提起,季書文有一部忘憂經,「退避三舍」奉師父之命取回,但白水仙卻說在尤望財手上,到底在誰手上,誰說的是真,馮虎也搞不清,但他見李三石不提揚霸天曾說季書文有忘憂經,自己當然也不說。
李三石暗想:「這就怪了,不知揚霸天知不知道忘憂經是在尤望財手上?還是已經被退避三舍取走了?又或是,白二媽跟本在瞎扯?一部佛經能有多大秘密?」馮虎卻想:「尤望財若真有忘憂經,怎麼還大費周章,叫揚霸天去取?」
白水仙察言觀色,道:「忘憂經的來歷要從佛陀一生的教化說起。佛具有『十力』、『四無畏』、『十八不共法』,天上、人間、龍宮都曾說法。有一次,佛陀在靈鷲山說法,海龍王躬逢其勝,他聞法歡喜,會後恭請佛陀到龍宮說法,佛陀說的就是忘憂經。
「佛陀滅度八百年後,天竺的大乘龍樹菩薩開始出世弘法,因智慧高深,受海龍王之邀進宮說法,見到了忘憂經,文義俱妙,細讀之下,嘆為稀有,為了利益眾生,以驚人的記憶背誦下來,回到人間,默寫出來,獻給天竺國王,國王視為天下珍寶,珍藏國庫,禁止外傳。
「此後,忘憂經雖未傳至中土,但其美名早已為信徒知曉。曾有一位梵僧,在一次因緣際會見到天台宗創始人智顗大師,於是告知忘憂經宗旨。智顗大師求法心切,於是在北周武帝建德五年,來到天台山,在山巔築一木台,不畏寒暑,風吹、日曬、雨淋,天天向西禮拜,精進不斷,誠摯不懈,一共拜了十八年!但是,直到圓寂也無緣見到忘憂經。
「智顗大師的誠心和毅力傳到天竺國王宮中,感動了負責看管忘憂經的忘容法師,發誓要把忘憂經傳到中土。第一次他帶著抄錄的忘憂經過邊境時被駐守的小官搜出,傳經行動失敗,只好返回。第二次他想,藏在哪裡永遠不會被搜到?藏在腦裡。對,就是藏在腦裡。於是他決定把忘憂經背下來,他認為當年龍樹菩薩可以,他也可以。當他確定可以默背後,再度啟程,歷經千辛萬苦,跋涉千山萬水,好不容易來到中土。但一路奔波,心力交瘁,他發現有一部份經文背不出來,忘了,怎麼也想不起來,只好又回到天竺。
「經歷兩次挫敗,只是讓忘容法師傳法的心更加堅定。他用了一種後人難以想像的方法:把經文刺在白絹上,割開大腿,藏於肌肉中,待傷口痊癒,然後出發;當時是唐朝神龍元年,航海到達廣州。適逢宰相杜冠晴被貶在廣州,見梵僧帶來法寶,即請於陀羅尼寺,剖臂取經,以便翻譯;但從臂中取出的白絹,卻血肉擬成一團,成了『血漬經』,無法開卷。杜冠晴苦思無策,竟夕失眠;其女兒建議,用人乳泡白絹,使之溶化,洗去血蹟,然後開始翻譯。」
李三石和馮虎聽完,久久不能言語,如此毅力如此情懷,當可感天動地。李三石道:「所以,尤望財手中那部忘憂經,就是忘容法師從天竺帶來的『血漬經』?」白水仙道:「李捕頭舉一反三,聰明過人。」馮虎道:「妳既然知道尤望財藏身之處,怎麼不自己去找他?」白水仙道:「第一,我找不到;第二,就算我找到他,我也得不到忘憂經。」李三石道:「好,我本來就要抓尤望財。妳說吧,他藏在哪?」
白水仙正要回答,馮虎道:「白二媽,妳真會說故事,真的。妳說的故事真好聽,我想,妳將來如果不開妓院,開個說書館,生意應該也不會比現在差。」白水仙道:「小虎哥說笑了。」隨即向李三石透露尤望財藏身之所。
三日後,衙門大堂。
尤望財笑道:「原來堂堂知府大人,也想得到季書文的秘密?哈哈,真是清廉,真是公正!」曾柏尚未回答,李三石大怒,喝道:「尤望財,你無惡不做,今日已落入本府,難道你不信報應?還胡言亂語,該當何罪?」
李三石把夾棍套在尤望財腿上,原來公堂用刑,先看曾柏的眼色行事,吩咐動刑,曾柏必有暗號:瞧曾柏伸幾個指頭,那就用幾分刑。
曾柏見尤望財態度強硬,一再答非所問,對於案情仍是不招,輕輕嘆了口氣,以手掌摸臉,意思是用五分刑。不料差役用了七分,用了八分,尤望財仍是不招,只是冷笑。曾柏見他越來越大膽,語無倫次,說不定還會說出不雅之詞,汙辱之句,於是大喝:「給我用全刑!」。
衙門有句話:「一用全刑,無所遁形。」任你意志再堅、骨頭再硬,也全盤拖出,完全屈服。可惜尤望財本來就不是骨骼強健之人,重刑之下,立即昏厥。差役稟告:「不行了。」曾柏冷笑一聲,道:「噴涼水!」李三石走過來,拿著一碗涼水,含在口中,對著尤望財「噗」的一聲猛噴,尤望財悠悠氣轉。曾柏道:「叫他招!」差役說:「他不招。」曾柏道:「再打!」李三石道:「且慢。大人暫息雷霆,尤望財重傷了,不堪再用刑具拷問。倘若刑下斃命,大人的前程要緊。」曾柏道:「依你之見,該當如何?」李三石道:「依屬下之見,把他先釘鐐收監,明日提出再問。打了夾,夾了打,今日不招有明日,明日不招有後日。不怕他不招,必定可取供。」曾柏點頭道:「說的是。」吩咐鬆刑,當堂釘鐐,押回大牢。
三個差役抬著尤望財回大牢,李三石一使眼色,一個拉扯尤望財身上鎖鍊,到大尿桶旁邊。其味不聞可知,一聞必吐。兩個壓著尤望財左右手,把他的頭直往尿桶裡探。李三石笑道:「嘿!味道如何?我保證你活到這年紀,還沒聞過這種味兒呢。」三個差役大笑。
李三石又道:「快說!你為何要派揚霸天去殺季書文?」尤望財「呸」了一聲,反而笑道:「我勸你們別再刑求我,不然,嘿嘿,如果我被你們弄死了,大家會怎麼說你?」李三石想了一下,道:「他們會說我為民除害。」李三石又吩咐差役用皮鞭先抽尤望財,但他還是罵不絕口。差役連抽數下,尤望財談笑自若,渾不在乎。
李三石道:「尤望財,你有一部珍貴的忘憂經,藏在哪?你說了出來,我保證你不會再受苦。」尤望財一直毫不在乎,但一聽到「忘憂經」三字,微微一怔,隨即道:「忘憂經?我有!我有!我知道在哪裡!」李三石喜道:「你總算開竅,早說不就得了,免受這些皮肉苦。」尤望財道:「在廟裡。廟裡很多,你去拿一部,回家供著,保證升官又發財。」李三石怒道:「惡賊!死到臨頭,竟敢如此耍我。」吩咐:「與我拶起來!」左右齊應,將尤望財雙手套上拶子,把繩往兩旁一分,只聞尤望財殺豬也似的喊起來。李三石問道:「你還不招認麼?忘憂經在哪?」尤望財咬定牙根道:「我沒有什麼忘憂經的呀!」汗似蒸籠,面如白紙。李三石無奈,心想:「這賤骨頭,還真不是普通的硬。」吩咐卸刑。鬆拶子時,尤望財又是哀聲不絕,昏厥倒地。只得暫且收監,明日再問。
翌日下午,曾柏問來問去,就是要問尤望財,如何知道季書文的秘密,又為何派揚霸天去拷問季書文,要他說出秘密。但尤望財不是避重就輕,就是答非所問。曾柏終於失去耐性,火大了,命人將「點錘」取來,在他脛骨上打了二十下。
這點錘,州縣衙門內向來是不常用的,因為這刑最是厲害,只要在脛骨上打二十下,這個人的脛骨登時就被打碎,從此就成殘廢。所以衙門內對於犯下大案的疑犯,皆是先用夾棍、鐵索鏈,若再狡賴脫供,便用天平架,迫不得已才用這點錘。今日用這點錘如此迫切,一因此人罪惡淘天,將來總是要處死的;二來因聖旨急迫,各方壓力大,本縣「宰白鴨」情事太過嚴重,明日就要覆命,錄取實供,好對上有個交代;三來曾柏自己實在想知道季書文的秘密究竟是什麼,招致尤望財買兇殺人,所以才用這點錘如此急迫。
尤望財被刑求三日,終於捱不過,一命嗚呼,死在大堂。
一個月後,翠方塘。
白水仙舉杯,柔聲說道:「李捕頭,來來來!喝了這杯,所有煩惱都拋在一邊。」李三石黯然道:「我已經不是李捕頭了。」白水仙道:「快別這麼說了,你的經驗、能力,做別的事,還是綽綽有餘。憑良心說,你做捕頭,還是大材小用了。」
李三石默然不語,低頭想著白水仙的話。在他心中,一直有個不舒服的疙瘩。尤望財明明是被曾柏刑求至死,但卻是他被革職。雖然他也對尤望財動私刑,但人是死在大堂上,下令刑求的也是曾柏,為何他要當替死鬼?
白水仙喝了一杯,道:「你想想,那尤望財死有餘辜,沒人會調一滴淚,說不定被他欺負過的人還拍手叫好,大肆慶祝,你說是吧?」李三石不答,白水仙又道:「我知道你不舒服,幫曾柏扛了罪,可是你想想,不是你,還有誰?現在可好了,弄出人命,還好這次有你揹黑鍋,但有了這個不良記錄,日後曾柏如果再出什麼錯,他頭頂的烏紗帽,可就沒法戴得這麼穩了。」
李三石嘆了口氣,心中一直琢磨「不是我,還有誰?不是我,還有誰?」
白水仙又道:「你是曾柏愛將,男子漢,講義氣,這一次,你就算幫了他,別跟他破臉,留三分情面,將來大家好見面。」頓了一頓,又道:「曾柏有說什麼嗎?」語氣甚是輕柔。
李三石喝了一杯,道:「他只說,算我倒楣。」白水仙道:「嗯,除了這句,好像也沒別的可以說了。你想,如果要計較,你幫他抓那麼多盜匪,為他立了那麼多功勞,都是算誰頭上?還不是算他頭上。受人之託,忠人之事,你拼死拼活,賣命演出,他只要動一張嘴,然後吃慶功宴。你的功,他承擔;他的錯,難道你跑得掉?受人差遣,概不由己,別再想了,想想以後怎麼過,比較實在。曾柏那種人,你怎麼鬥得過他?你只有嘔氣嘔得過他,就算你一直嘔氣,得內傷而死,他也不痛不癢,毫無感覺。」頓了一頓,又道:「正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啊,不要動不動看什麼人就做牛做馬,掏心掏肺,人家也許還嫌血腥氣呢!」李三石心想,白水仙不愧是江南第一老鴇,手握六大妓院名花,看盡天下嘴臉,洞悉人情醜陋。在心中不斷琢磨「不看什麼人就掏出心肝來,人家也許還嫌血腥氣呢!」黯然傷神,無法言語。
白水仙為李三石斟酒,道:「那馮虎呢?他怎麼辦?」李三石一口乾了,道:「他本來要自請退職,從此跟著我,但我要他留在衙門。」白水仙讚道:「阿虎這孩子,倒也忠心。你要他留在衙門,這是對的。有什麼風吹草動,你可以搶先行動,戴罪立功。」李三石聽到戴罪立功,心中一動,低頭不語,若有所思,人又不是被我刑求至死,我哪有什麼罪?我只是個替死鬼。良久之後,方道:「我實在想不懂,那季書文不過是個文人,在鄉下教書法的,會有什麼秘密,尤望財要找揚霸天殺他?而揚霸天親口告訴我,他找到季書文的時候,季書文已被人殺死。是誰殺了季書文?又是為了什麼?」白水仙道:「不管是誰,如果我想的沒錯,應該也是為了大秘密。究竟是什麼秘密,現在尤望財也死了,恐怕很難追查。」
李三石道:「揚霸天說,那『退避三舍』到季書文家裡,奉師父之命找一部忘憂經,不過妳上次卻說,忘憂經是在尤望財手裡?」白水仙道:「應該是退避三舍的師父記錯了,那部珍貴的忘憂經,的確是在尤望財手裡。」李三石道:「此話怎講?」
白水仙道:「民間傳說,供養佛經,功德很大,可以洗清罪孽。那尤望財必是知道忘憂經的珍貴,所以向季書文買了。季書文不過是個教書法的,一來窮,二來也未必知道經書是至寶,所以糊里糊塗脫手。脫手之後可能知道忘憂經是絕世寶物,反悔了,想要回來,尤望財不願多惹麻煩,乾脆叫揚霸天殺人滅口。只是晚了一步,先被人殺了。」
李三石道:「這樣講也是有理,不無可能。不過,到底誰會想要殺一個文人?」白水仙道:「揚霸天說他見到季書文時,季書文已死?」李三石道:「正是。」白水仙道:「那季書文如何死法?是被刀劍殺死?還是被掌力震死?還是被毒死?」李三石「啊」的一聲,道:「這點我從沒想過,也沒問過揚霸天。」
白水仙道:「這就是了,你說,揚霸天告訴你,他後來又回去季家大院,想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但季書文連屍體都不見了。如果季書文根本就是揚霸天殺的呢?」李三石道:「不可能。揚霸天這種人,我跟他鬥了很多次,抓了他很多次,他會搶人,也會傷人,更會殺人,但他就是不騙人。他們這種人,不會說謊。比起江湖那些自稱門正派,看來人模人樣的,說謊卸責不遺餘力,我還比較相信揚霸天。他說看到季書文已死,就是死了。」頓了一頓,又道:「不過,經妳剛剛這麼一說,我倒是想起了幾個疑點,要問問揚霸天。」白水仙點頭道:「只怕此人是很難找。」
忽然門外一個雄渾的聲音道:「我揚霸天在此,你們不用找了。」
李三石大驚,但轉念一想,揚霸天連衙門大牢都來去自如,翠方塘這種地方,更是容易進出。
白水仙仔細看了揚霸天,淡淡一笑,為他斟酒,道:「揚大爺大駕光臨,真是本門之幸。請喝一杯如何?」揚霸天接過酒杯,一口乾了,心想:「白二媽名不虛傳,我這樣進來,她居然視若無睹,不為所動,還冷靜倒酒請我。看來她閱人多矣,手腕高深,能屈能伸,是個很厲害角色。」說道:「多謝李捕頭看得起在下。我見到季書文,他就是死了。退避三舍奉師父之命找季書文,見到我,以為我殺的,我現在要找他們,相信就可以弄清什麼秘密,還有真正殺人兇手。」李三石被革職,江湖皆知,但大家還是習慣稱他「李捕頭」。
李三石苦苦思索,想不清箇中原委,道:「揚霸天,你本領高強,沒有人可以否認。但我相信,你動不了退避三舍。尤望財不過是個無賴,退避三舍是真有兩下子的,非你所能想像,徒已如此,何況師父?他絕對比尤望財聰明。我都動不了尤望財,被革職,他又比尤望財難搞,你絕不可能動他。」頓了一頓,又道:「白水仙,妳找我來,究竟何事?」
揚霸天心想:「奇了,你不問我為何而來,反問白水仙為何找你來?」白水仙看了揚霸天一眼,慢條斯理道:「我們家秦款款不見了,想請你幫我找找。」李三石「啊」的一聲,秦款款是翠方塘首席,人稱一品姑娘。但人人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翠芳塘只有一位一品姑娘,繪聲繪影,說她多美、身段多好、歌聲多柔、廚藝多精,一傳十,十傳百,但真正「消費」得起,除了商賈巨富,達官貴人,一般人再有錢,也無緣一親芳澤。她必是深得白水仙喜愛,怎麼會無故失蹤?白水仙想必非常著急。
李三石道:「妳何時發現秦款款不見?」白水仙道:「三天前。」揚霸天道:「會不會返鄉探親?」白水仙道:「第一,她無親可探,第二,她沒這個膽,敢不告而別。」李三石道:「這種失蹤人口案,原因眾多,但總的來說,衙門稱為『三不歸』。但凡在外工作,或逃亡避禍,很多屬之。年輕的人,不明世事
,在村中看見別人家在外頭發了財,衣錦返鄉,他看著眼熱,也想如法炮製,離家去闖。及至盤纏花盡,舉目無親,又沒謀生的能力,一無所有,沒有臉回家。不敢回家,從此流落他方,絕無歸期,此為一不歸。再不然,身上無衣,腹內無食,病在外地,身邊之人,恐受其累,隨意棄置,葬身犬腹。此其為二不歸。或者在外,發財致富,娶妻生子,乾脆不回鄉,忘恩負義,不孝不義,其為三不歸。」
揚霸天默不作聲,暗自佩服。白水仙道:「李捕頭,你丟了官,沒有收入。你若幫我找回秦款款,第一,我翠方塘姑娘任你選,我包你風風光光大婚,第二,我送你一大筆錢,讓你此生不愁吃穿,如何?」李三石心想:「我莫不瘋了,娶你們家的姑娘。但妳的賞金,倒也可以領領。」笑道:「妳只要找回秦款款,不管是誰,賞金照付,是吧?」白水仙道:「這個自然,我白二媽說到做到,一言九鼎。」
李三石道:「揚霸天,你找秦款款,我來抓退避三舍。」
此語一出,揚霸天和白水仙大驚,幾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李三石喝了杯酒,道:「退避三舍不是你能對付的,我才可以。你找秦款款,方才你也聽到,白二媽會送給你一位姑娘,當你妻子,還有一大筆錢,讓你從此不愁吃穿。」揚霸天沉吟良久,道:「好,白二媽,以妳的地位,說話可要算話。」白水仙眉開眼笑,道:「這個自然。六家妓院連號是開假的嗎?」
李三石心中另有算盤:「抓了退避三舍,一可知道忘憂經秘密,二可破了季書文的案子,如此一來,復職指日可待。」卻聽得揚霸天問道:「白二媽,妳發昏了嗎?一個妓女不見,不會再找一個?以妳的手段,要十個有十個,要什麼樣的有什麼樣的,還缺這一個嗎?」
白水仙嘆了口長氣,道:「秦款款,不是普通女孩,所以,也不是普通妓女。」眼睛望向好遠的遠方。
原來翠方塘階級嚴明,白水仙把門下姑娘依照姿色、能力、談吐、獲利能力,吸引公子哥人數,來客身份,每月一小評,每三月一大評,積分加總,分成九品。二品姑娘有列蕙人、定陶人、穹竹人、嫵吳人、步蓮人;三品姑娘有桃源人、斑花人、奉五官人、溫肌人;四品姑娘有蔡氏投波人、于宮無雙返香人、拾翠人;五品姑娘有竊香人、金屋人、解鈴人、雲中人、成雙人、煙花人;六品姑娘有畫眉人、吹蕭人;七品姑娘有笑煢人、亥中人;八品姑娘有飛燕吟、金谷人;九品姑娘有小鬢人、光髮人、薛夜來、結綺人、臨春閣人、扶風女。白水仙自負「三朵芙蓉是我流,小河造得大河收。」這些九品姑娘,依職務分,有供差遣的大腳女人,也有陪酒調笑的風韻女;以外形區別,或體態輕盈、腰肢阿挪,或纖眉似柳、玉頰如畫,各有個的特色,應有盡有,任君選擇。但不管如何,總要巧笑善睇,添香捧茶,善解人意。客人來時,或淺酌低唱,當壚招呼;或撫琴醉舞、挑逗調笑,讓來客花愈多銀子,地位愈高。
而唯一的一位一品姑娘秦款款,在妓院日常生活應酬,眼光銳利,反應機靈,語笑四座,一看滿座客人,就知道誰是最捨得出錢,誰只是打腫臉充胖子;誰只是拿媽媽的錢,誰怕老婆,誰愛上妓院又膽小。選最會揮霍的,極盡魅惑之事,交情深厚,逗得男人心癢難搔,慾火焚身,等到榨乾之後,才心滿意足離開。捨棄之後,再找下一個目標,找到目標後,故計重施,如法炮製。她既擁有盛名,凡是來點她的牌,不是富商巨賈,就是名人大士,所以她可以擇肥而噬,也可以選瘦以食,正餐或點心,隨意挑選,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永遠不用擔心會斷貨。
秦款款又善於理財,運用美色與手段,到了神妙的地步。遇中年男子則溫言談心,極盡媚惑;對老年人體貼入微,撒嬌如女。,如果是少年人,她放縱自己的情慾,使來客掏心掏肺掏銀子。要是阮囊羞澀的,她就騙情感,讓男子百依百順,赴湯蹈火,在所不惜。對於有權有勢的,更加以利用,予取予求,要魚得魚,要水得水,呼風喚雨。把玩弄於股掌之間,有男人跟她只吃一頓飯,就送她一間房子。
於人情世故,秦款款最是厲害,若有嫖客積欠費用,則說:「凡來翠芳塘獵豔冶遊的,必是有備而來。不是萬不得已,不會賴錢不付;再怎麼說,這些人也是有頭有臉,不會賴帳,這是體面所在,面子問題。更何況,人都有不方便的時候,但情慾一事,再不方便也要解決。如果你沒錢吃飯,你就不吃了嗎?不可能嘛!如果你們遇到拖欠費用的,不要尖酸刻薄,也不要惡言相向,更不要給人難堪。留三分情面,將來大家好見面。」如果真的沒錢,秦款款會說:「這點錢我還不看在眼裡,翠芳塘不是好地方,你別再來了。」對方大為感動,慚愧而去。
李三石嘖嘖稱奇,揚霸天難以置信,道:「這麼聽來,一品姑娘秦款款,除非自己想留,如果跑了,妳白二媽就算請一百個李三石找一千年也找不到。」
兩人隨即離開翠芳塘,分道揚鑣。李三石心心念念,只想早一日找到退避三舍,查明案情,立功復職。打聽了三人最近曾在楂縣出沒,於是一路往西而來。
這天晚上,酷熱乍退,殘月初升,李三石投宿客棧,輾轉難眠,一方面,因自己被罷官,鬱鬱不平;另一方面,下一步要怎麼追,也是難題。他已不是捕快首領,手下沒有人可以運用。轉念又想:「單槍匹馬,做出轟轟烈烈的大事,解決了這個案子,也很痛快。」又想:「尤望財死有餘辜,我總算做了一件好事,只是賠上自己的官運,太不值得。」
將過半夜,只見窗外矮牆有個人翻過來,爬進院子,不一會兒,影子照在窗紙上,頭上光光的,顯然是個和尚,李三石覺得不像竊賊,就假裝睡著,等著看他究竟要做什麼。只見和尚在窗路上略微摸索,就打開窗子,跳進屋裡,把手中的扇子放在茶几上,脫了上衣,走到床前,低聲說道:「好姊姊,小僧來了。」
李三石笑道:「和尚錯了,這裡只有哥哥,哪來姊姊?」和尚萬萬想不到這裡竟然會有男人,狼狽落荒而逃。李三石起身,拿起茶几上的扇子,上書「應無所住」,落款「大明寺第二代住持清正和尚」。不禁想起:「唔,大明寺?大明寺!」
第二天早上,付了房錢,逕向大明寺而去。
走了三里,但見說書的,趕集的,算卦的,修鞋的,變戲法的,還有賣野藥的,熙來攘往,熱鬧非常。
又走了半里,只見前面樹林之中,隱隱有一帶紅牆,至山門以外一瞧,山門之上有一塊匾,上寫泥金大字:大明寺。來到角門,只聽見裡面有人唸「南無阿彌陀佛」,李三石微一遲疑,逕自開門,只見一個小沙彌,年約十二歲,淡黃臉面,粗眉大眼;身穿藍布僧衣,足下白襪雲鞋,五官端方,品貌不俗。沙彌問道:「施主有何見教?」李三石道:「我遠方來的,從此路過,走得口渴,意欲借寶刹喝杯茶水,不知小師父尊意如何?」說著便呈上名帖,表示晉謁之意。
小沙彌拿了名帖,轉身就走。不多時又走出來,道:「施主請。」李三石大搖大擺走入,見一和尚,認得他就是昨夜侵入民宅的和尚,於是恭恭敬敬道:「在下早就佩服貴寺戒律精嚴,住持清正和尚更是人品高潔。可惜我是凡夫俗子,又生來愚癡,不能常常在住持座下請益佛法,開通智慧,今日因緣殊勝,請念在我一片誠心,能否為我皈依?」說著,從懷裡拿出昨晚在茶几上撿到的扇子,放在桌上。
清正端凝扇子,嘆了口氣,收下扇子,低頭沉思,良久之後,方道:「李捕頭抓過無數惡人,懲奸除惡,實為我鄉民之福。」
李三石暗想:「這和尚城府很深。說這些是要卸除我戒心嗎?你的高帽子,送錯人了。」臉上不動聲色,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只是盡本分罷了。」又想:「你耍什麼心機?還不快點進入正題?要耗是吧?沒關係,我跟你耗。」他對付過無數奸邪之徒,自負耐心過人,罕有人及,各種奸詐狡猾面目,絕逃不過他法眼。
清正默默不語,若有所思,良久方道:「李捕頭遠道而來,當真道心堅定。為師有一物相贈,請笑納。之後便忘了此事,如何?」李三石道:「正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收人禮物,自當回報。」頓了一頓,又道:「只不過,這其中有個難處,我這人的記憶力,時好時壞,有好有壞,可好可壞,那說不準的。」清正微微一笑,站起來走神龕,摸摸神龕兩旁的柱子,先向左邊一推,又向右邊一拉,登時一聲響亮,清正從中拿出一木盒,交給李三石。
李三石微微一笑,打開木盒,是刺繡佛經,似乎年代久遠,布料已十分柔軟,一不小心用力過大即會扯破,但上面字跡還算清晰可辨。清正道:「這是忘憂經。自天竺傳來中土,真本真跡,李捕頭見多識廣,當知老衲所言不虛。」李三石驚訝到極點,心道:「看這忘憂經,就是白二媽要找的那部,極為珍貴。當初是說好她出賣尤望財,我以尤望財持有的忘憂經為報。現在尤望財已死,這部忘憂經為何會在大明寺?實在難以明白,先收下再說。」於是收下忘憂經,藏於懷中,道:「師父放心,我已經忘了昨晚的事。」
清正暗自佩服李三石乖覺,對於他這麼敢勒索,又是氣憤,又是無奈,只得道:「那我就不送了,現在是我懺悔罪孽的時刻。人生最不幸處,是偶一失言而禍不及,偶一失謀而事幸成,偶一恣行而獲小利,後乃是為常故,而恬不為意,則莫大之患,由此生矣。」李三石雙手合十,道:「那就告辭了。」
李三石步出大明寺,隨即將忘憂經小心藏於上衣內襯的小褡褳裡面,小心收好。
待續……
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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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第三回
李三石出了大明寺,快步趕路。他久歷江湖,深知那惡和尚極有可能派人殺了自己,此刻只想離此地愈遠愈好。
不知不覺已來到江邊,卲陵之下有一條大河直通紹陽,春波平靜,一葦能航,河上許多雙蓬船,不載貨,只迎送往來行人。船錢便宜,所以生意很好,經常都是滿船。李三石想都不想,直接跳上船,見船艙之中,男女接膝,老少並肩,或交頭接耳,或閉目休息。
話說紹陵布商阮一尺,給他的伙計白里河銀子五十兩,囑咐他到紹陽去,把銀兩交割清楚,立即返回。又讓他把銀兩藏在腰帶裡,叮嚀他江湖之上的鬼蜮伎倆實在難以預測,路上不要露財,以免歹徒覬覦,惹來殺身之禍。白里河一一答應,然後上船。好風吹送,在白里河登船之前早就有各行各業的人上船。有一位年約二十的女子坐在艙尾,步裙荊釵,粉臉俊秀;淡搽脂粉,輕展蛾眉,白里河垂涎她的美色,硬是穿過五、六人,擠過去靠著她坐下,目不轉睛看著她。那女子也不動怒,只是眼光斜睨,微有笑意,千嬌百媚,萬種風流。白里河更是心癢難搔,難以言宣。
過了一會兒,船到河中間,白里河詢問女子姓名住所,女子掩口一笑,道:「家住紹陽城北,孤身一人要去找親戚。萍水相逢,郎君若有情,請多眷顧。又何必多問?」白里河以輕薄言語挑逗她,她兩頰微紅,朱唇皓齒,杏臉桃腮,像十多歲少女情竇初開;白里河更是心動,又用手不經意碰處她身體,她淺淺一笑,也不露出氣恨惱怒之色。白里河神魂顛倒,慾火焚身,不能自已,恨不得把自己下面那話兒摘下來,往她懷裡擲去。
天黑之後,客人各自抱膝垂首而憩,鼾聲大作。白里河睡不著,用兩手摸索那女子大腿,女子低聲一笑,道:「人生苦短,此時不樂,更待何時?」白里河大喜,解開褲襠,女子將手伸入,搓揉摳托,抓撓撥拗,拉拽捧捏,恣意撫弄,狂蕩通宵,白里河筋疲力盡,全身虛脫,頭靠在那女子肩上,沉沉睡去。
天亮後,船夫大聲說道:「到了!到了!各位請依序上岸,勿爭先恐後。」白里河猛然驚醒,女子打了呵欠,伸了懶腰,作出一副困倦疲憊之相。眾船客正準備離船,忽聽見白里河嘶吼鬼叫:「我的銀兩不見了!我的銀兩被偷了!」說完放聲大哭。船夫驚問其故,白里河說:「我的腰間忽然變輕了,藏在裡面的銀兩,不知何時已經被偷走了!我完了,這下怎麼辦?我投河算了。」船夫說道:「我駕船而行,一夜無眠,船上並無異狀。此地民風淳樸,人民友善,怎會有小偷?」白里河哭道:「你的船沒有小偷,我的錢怎麼會不見?」船夫道:「你丟了多少錢?」白里河道:「是一個小布袋,五十兩。第一次幫老闆外出辦事,就遇上這種事,我不敢回去,也無臉回去,投河算了。」當即縱身要跳船,船夫連忙拉住,打量全船的人,只見有人幸災樂禍,有人嘻哈談笑,有人鄙夷,有人嘆息。只有那女子神色有異,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神色不寧。
船夫向眾位船客一抱拳,道:「客人俱在,請恕我大膽說一句。一袋白銀,雖只有五十兩,但與此人性命交關,每個人都脫不了關係,包括我這個駕船的。請各位解衣一一出示身邊物,讓此人釋疑。」眾位客人一來同情白里河;二來肚子餓了,想早點解決此事,上船吃早餐;三來急於趕路,只想趕緊下船。於是個人解衣,讓白里河檢查,都沒有。白里河氣急敗壞,又怒又羞,又要跳河。
李三石本來一直在旁默默然不語,看他又要跳河,拉住他,道:「有一人你怎麼忘了搜?」白里河來到那女子面前,女子昂然道:「你剛說你帶多少銀子?」白里河道:「五十兩。」女子道:「我身邊也有銀子,剛好是五十兩。怎麼?你能有五十兩,我不能有五十兩嗎?」白里河精神一振,道:「我銀子上有蠟印墨花為證,是本店標記。」女子道:「此話當真?」白里河點頭如搗蒜,道:「當然!當然!」女子從懷裡拿出小袋,倒出銀兩,放在掌中,緩緩的仔細端凝,忽然,用力把全部銀兩丟在船板上,眾人被她驚呆了。
女子道:「請船夫看看我銀兩是什麼樣子。」船夫撿起來,仔細看,銀兩光潔亮白,沒有店家墨印。眾人心服口服,無一人爭辯。白里河又哭了,哭聲震天,哭了一陣,又要投河。船夫拉住,溫言向女子道:「這位大娘……」忽然「啪」的一聲巨響,船夫被賞了一個耳光,臉上五指印痕,火辣清晰。李三石心中一驚:「這一掌去得好快!顯然還是手下留情的,不然船夫已經頭頸分離了。」女子輕描淡寫,渾不在意,道:「什麼大娘小娘,老娘很老了嗎?」眾人聽說她自稱「老娘」,卻又不准他人叫她大娘,頗覺好笑,但這當口誰又敢笑出來?
船夫手摸著臉頰,眼淚都流了下來,女子笑道:「我是翠芳塘的秦款款。」
此語一出,旁人不知,還不怎地,李三石大驚:「原來是妳。妳就是翠芳塘一品姑娘秦款款,果然是個角色。我正要找妳,白二媽在找妳。」
船夫道:「秦大姊,你別惡作劇了,放過那小子吧!他輕浮好色,不知輕重,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妳,那是他不對。請妳饒了他,給他一條活路,我想,他也學到教訓了。」秦款款仰天大笑,道:「學到教訓?好色男人會學到教訓的話,我把這船吃了。」船上其餘男子表情尷尬,坐立難安,女子全都噗喫一笑。船夫更加恭敬,低頭道:「秦大姊,你行行好,算是給我個面子,饒了這個人吧。」秦款款道:「咦,你這話我就不懂了,我身邊帶的錢,就剛好是五十兩。怎麼?你能有五十兩,我不能有五十兩嗎?」船夫知道是秦款款拿的,只是不知她怎麼做了手腳。
白里河當然明白這一切,跪在船上,哭道:「秦大姊,是我不好,我錯了,請把銀子還給我,好不好。好不好?」秦款款不答,只是冷笑。白里河心想,這五十兩丟了,也不用回去見老闆,擦乾淚,道:「秦大姊,我有眼無珠,冒犯了妳,我給妳磕頭。」說完猛力磕頭,只聽「砰砰砰」響,磕頭力道之強,船板都破了,白里河抬起頭來,鮮血從額頭留下,滿臉是血。眾人把頭轉過去,不忍再看。
李三石輕輕咳了一聲,道:「秦姑娘,請妳張開口。」秦款款一怔,道:「你哪位?憑什麼叫我張口?」李三石道:「我是李三石。」此語一出,眾人不禁議論紛紛,且不說李三石抓了很地方敗類,光是聽說他把尤望財刑求至死,丟官解職,就讓很多百姓崇拜。秦款款看了大家的表情,有的感激,也有的欽佩,還有人竊竊私語,不斷讚美,更有人想邀請李三石到家中作客。秦款款心裡有個底,知道今日討好不了去,於是張開口。
但見她滿口牙齒都是黑墨,連舌頭也是黑的!
原來秦款款在白里河熟睡中偷了他的銀兩,不惜花了一夜功夫把銀兩上的墨印用牙齒全部磨掉!可是剛剛大笑時,李三石眼尖,看到黑牙齒,破了此案。
秦款款冷笑一聲,傲氣十足,一躍上岸。李三石默默緊跟在後,追了約有三里之遙,又見有座廟宇。秦款款躍身跳進,李三石緊緊跟隨。追至後院,見秦款款左旋右轉,奔了一陣,消失在街道裡。
李三石長嘆一聲,沿著一條小路走,但見平滑如砥的大石頭,山壁石岩上都長滿了綠苔,覺得別有天地,處處充滿生機,足以洗淨胸中的塵俗,怡然自樂。當時正是仲春時分,山中百花盛開,綠樹藤葛,一路上煙雲繚繞,轉過一個山拗,不僅山峰挺拔秀麗,奇花異卉爭奇鬥妍,偶爾從林中傳出樵夫和牧童的歌聲,李三石刻意放慢腳步,享受風月之秀,連日來被解職的鬱悶之情稍解。忽又聽聞遠方有人彈奏焦尾琴,琴聲悠長清雅,滲入綠色的濃蔭,泉水聲和成一片。他頓覺襟懷灑脫,餘音裊裊,沁人心脾。
不知不覺在此間停留三日,所追線索都斷了,勞心費力卻一無所獲。李三石慢步行至斷橋亭上,悶悶不樂,內心焦慮。正在苦思之際,忽見那邊堤岸上有人高叫:「噯喲,不好了!河裡有人,什麼人快下去救啊,快!下水救人。」李三石也看到了,但自己又不會游水,急得他在岸上搓手跺腳,無法可施。
猛然有一隻小小漁舟,猶如弩箭一般,飛也似趕來,到了落水之處。船上一女子,漁郎樣貌,向水中一跳,雖有聲息卻不咕咚。李三石看了,便知此人精通水勢,不由凝眸注視。不多時,見女子漁郎將落水者托起,從後將髮揪住,往上一提。那人兩手亂抓亂撓,卻揪不到女子。這就是水中救人的絕妙好法子:但凡人溺水,別說是不慎落水,就是自己投河自盡,到了臨危之際,有人來救,必定死命拉扯。他兩手狂掙,見物就抓,死勁一出,絕不放手。往往水中救人反被溺死,這是救時不得門道之故。如今女子提住那人,容他亂抓之後,方一手提住頭髮,一手把住腰帶,慢慢浮於水面,向岸游來。李三石暗聲叫好,滿心歡喜,下了亭子,直奔過去。女子將落水者放在地上,李三石且不看落水者性命如何,他一看女子,極度驚訝。
是秦款款!
秦款款將落水者扶起,盤上雙膝,雙手輪流打他臉頰,啪啪啪啪,四聲大響,道:「喂!你醒來,醒來!」此時李三石方看他,不看還好,一看簡直不敢相信。
是揚霸天!
揚霸天死裡逃生,驚魂未定,怒道:「誰膽子那麼大,敢打我耳光?」但氣若游絲,似乎是受了極重的內傷,調氣良久,才又道:「李捕頭?是你!你,你怎麼在這裡?你,你不是去找退避三舍?」
「你怎麼在這裡?」這句話正是李三石想問揚霸天的。至於自己為何來這,說來話長,不如不說。反問:「你怎麼受傷的?」揚霸天道:「那天我離開翠芳塘,想先去找一位朋友。我坐上了船,誰知船到江心,船老大就在艙底下拿出一把長刀,惡狠狠的向我說
:
識相點,所有財物乖乖交出來,你若捨不得錢財,那也行,你去幫我向閻王借。任你挑吧,不勉強。」
李三石笑道:「這船老大未免也太不長眼,你揚霸天不搶人,他應該謝天謝地了,怎麼還敢搶你?這不是自找死路!」
揚霸天表情痛苦,似乎不願再回憶,苦笑道:「當時我看了覺得好笑,船老大雙手一拍,從船艙裡走出兩人,一黑一白,就是當天我在季書文家,把我打成重傷的兩人。」
李三石甚是詫異,心中疑團漸升。
秦款款道:「那是黑無常與白無常。」揚霸天看都不看秦款款一眼,對她如何認得此二人,也沒興趣知曉,續道:「當日我被他們打成重傷,差點丟了性命,哪敢逞強,但要我立刻投降,卻也辦不到。」李三石道:「這個自然。更何況當天你是先被那『退避三舍』打成重傷,又遇到黑白無常,當然顯不出力量。」
揚霸天苦笑道:「李捕頭,你不必捧我,我有幾分力,自己很清楚。上次是因為受傷才打不過他們,這次如果不報仇,我還算人嗎?於是我二話不說,往前一搶步,左手一晃面門,右手一攥拳,單風灌耳,直打黑無常。他全無反應,那白無常向右一滑步,右手往我膀子抓來,我大驚,來不及變招,情急之下左胳膊向前一插,只求自保。沒想到白無常一掌就把我的右膀子給折了!我痛到流淚,黑無常搖搖頭,口中唸唸有詞,好像是說,一點長進都沒有,還是一樣弱。他說完,使出燕蕩山飛雲八掌的飄飄無影式,又猛又狠,我更是懼怕,連退三步,黑無常右腳啪啪啪,啪啪啪連踢六下,我連滾帶爬,落花流水,被踢到船邊,差點掉下船,死命抓住繩子,又急又氣。」
李三石當然不會同情,心裡暗想:「惡人終有惡人治。不過,那黑無常白無常究竟是何方神聖?」看了秦款款一眼,她似乎極為關切揚霸天傷勢,眉頭緊皺。
揚霸天又道:「黑無常打完,退到一邊,白無常上場,我不知他要怎麼打我,這種未知的恐懼比死還難受。他開口問我:『季書文的秘密是什麼?尤望財除了要你殺季書文,還要你殺誰?』我心裡想,當天晚上,你們黑白無常兩人也在,我有沒有得到什麼秘密,你們比我清楚。現在賴我頭上,我當然寧死不招。白無常竟然不逼供,也不出手,好像在思索一件很困難的事。我反而很驚訝,不知他到底要把我怎樣。」
頓了一頓,看著秦款款,終於問道:「這位姑娘,如何稱呼?多謝救命大恩。」
秦款款道:「我是秦款款。」揚霸天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他在翠芳塘與李三石約定,李三石去找退避三舍,他去找秦款款,沒想到竟然不用找人,人來找你。
李三石道:「你受了重傷,在河裡漂流甚久,又說了這麼多話,先休息吧。」揚霸天看著秦款款,目不轉睛。秦款款不但不惱怒,也跟他對看。李三石想起在船上秦款款對付輕薄男子白里河的那一幕,愈想愈覺眼前女孩的可怕,默想:「揚霸天傻傻的,你敢有任何輕薄之意,下場比船上那個輕薄男子慘十倍。」又想:「看她不過二十歲,手段如此,果然是在妓院出身的,不知還有多少厲害手段,只怕兇殘程度,不在揚霸天之下,難怪這麼年輕,就已經升到翠芳塘的一品姑娘。」
揚霸天垂頭喪氣,有氣無力,道:「就算我沒被救,大概也活不過今年。」
李三石與他多次交手,好不容易把他關進大牢,後來尤望財行賄官府,把他放出來。之前見到他,總是生龍活虎,雖然傷天害理之事做了不少,地方惡霸,人人喊打,但總算硬漢一條。此刻卻心灰意冷。李三石想,他之前去季書文家,被退避三舍和黑白無常打成重傷,現在又再度被黑白無常打成重傷,還差點淹死。李三石當然清楚:鬼門關前走一遭的人,難怪會如此。但日子一久,又忘了這些痛苦,故態復萌,照樣亡命天涯。
揚霸天道:「秦姑娘,妳離開翠芳塘多久了?白二媽在找妳。」
秦款款「嗯」了一聲,並不回答。
李三石卻頗傷腦筋,顯然秦款款不是好惹的,自己即便和揚霸天聯手,能否把她帶回翠芳塘,也很難說。
秦款款道:「我不回去了,再也不回翠芳塘。」眼中含淚,卻不落下,楚楚可憐,十分動人。
揚霸天和李三石對望一眼,揚霸天柔聲道:「妳如果有困難,或是遇上了什麼事,不妨說出來,大家可以研究參詳。」語氣甚是關心。
秦款款道:「白二媽要殺我滅口,所以我逃出來!」
李三石極為震驚。揚霸天道:「白二媽為何要殺妳?」心中卻想:「辦過無數殺人案,抓過無數殺人犯大名鼎鼎大捕頭李三石在此,妳不必擔心自身安危。」
秦款款道:「因為我知道的白二媽,跟你知道的白二媽不一樣!因為我知道的白二媽,跟大家知道的白二媽不一樣!」
揚霸天見她說話發抖,神色恐懼,安慰道:「妳慢慢說,白二媽傷不了妳,別怕,有我在。」
秦款款微一點頭,表示感謝,隨即道:「三年前的端午前夕,城南富商邰進財在自家大宅被燒死的案子,兩位還有印象嗎?」
李三石道:「那天下大雨,打雷,雷擊屋,起大火,邰進財在睡夢中被燒死。街頭巷尾議論紛紛,喧騰一時方告止息。」
揚霸天道:「唔……我記得。這案子很有名啊!死者是本地首富,大家都說運氣不好,打雷也會被燒死。」
秦款款續道:「李捕頭,你當時還是捕快,參與此案,有發現任何疑點嗎?」語氣平緩,但隱隱約約有質問之意,竟是讓人難以招架。
李三石心想:「奇怪,妳怎知我當時只是捕快?又怎知我有參與此案?」說道:「邰進財年過半百,三子都成家在外,原配已死,續絃不久,沒想到發生這種意外。我接獲通報,立即趕到,家中只有一名僕人,已將主人遺體大斂。新婚夫人外出治喪,我不便多留即告退。」
秦款款道:「邰進財不但賺錢有眼光,連自己的生死也能預知。家中棺材早已備妥,以便死後立即入殮。」語帶譏諷,嘴角微揚。
揚霸天知道官府對於這種死了名人、富人的大案,能結就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上頭壓力下來,自找麻煩,小小一名捕快,能擔多少事?如果急於立功,說不定得罪上司,惹來多事之責。
李三石道:「我當時也覺事不單純,必有蹊蹺,於是察問兩戶鄰居,都說聽到一聲非常大的雷響,然後看到光,才知起大火,屋都燒完了。」
秦款款道:「因為很重要,所以我要連問三次:聽到大雷響,然後看到光?聽到大雷響,然後看到光?聽到大雷響,然後看到光?」
揚霸天不知秦款款用意,只覺有趣,不禁笑了出來。李三石不悅,冷冷道:「秦姑娘有何高見,不妨賜教。」
秦款款道:「怎麼敢教你辦案?那不是關老爺子面前耍大刀嗎?我只想問問連孩童都知道的問題:打雷是先看到閃光,還是先聽到雷聲?」李三石心中一凜,揚霸天搶道:「當然是先看到閃光,再聽到雷聲。」秦款款道:「照啊!怎麼鄰居先聽到一聲非常大的雷響,然後看到光?李捕頭,以你的細心,當日有無發現任何可疑之處?」
李三石啊的一聲,道:「兩個疑點。我當時看到屋頂幾根橫樑殘毀,往上往外衝折。」揚霸天緩緩點頭,道:「如果是雷擊起火,屋頂橫樑燒燬應該是往下塌落。另一個疑點是?」李三石道:「牆壁燒焦,但只有下半部,上半部反而不嚴重。」揚霸天道:「如果是雷擊燒屋,上半部牆壁應該會燒得比較嚴重。」
秦款款道:「莫非有人以炸藥殺人,卻偽造雷擊?」李三石和揚霸天對望一眼,秦款款又道:「要買這麼大量火藥、硫磺,只要問問店家老闆,不會沒印象。」頓了一頓,又道:「本案疑點有五:第一,死者與妻獨居,被燒死時妻為何剛好不在?」李三石道:「據說是回娘家。我沒親自詰問,更沒見過遺孀,是另一捕快問的。」秦款款道:「第二,事發之後,為何快速入殮?是否因為死因不單純,想快速埋葬,掩人耳目?」
揚霸天搔搔頭,道:「也許是擔心天熱,屍身腐化快,有異味?」秦款款道:「第三,雷擊大火所造成燬壞,與實際房屋殘存狀況不同。」李三石和揚霸天緩緩點頭,秦款款續道:「第四,沒懷疑為何有人大量採買炸藥原料,企圖製造暴亂?最後,為何鄰居先聽到雷響,然後看到光?有違常理。顯然有人以炸藥殺人,卻偽造雷擊。否則應該是先有閃光,才聞雷聲。」
李三石默默聽完,正要反問,秦款款道:「這位富商續絃之妻是誰?」
揚霸天驚叫:「白二媽!」秦款款道:「白二媽姿態窈窕,綽約豐姿,又善於辭令,口舌乖巧,懂得修飾打扮,看見她的人都疑惑她是神仙中人。雖年過四旬,卻益發風姿綽約,嫵媚惑人。她想要的男人,誰不乖乖拜倒,自動臣服。」眼睛望向遠方,似乎是在說一個自己的親人,又好像在說一個陌生人。帶著感激,更帶著同情,帶著害怕,又帶著尊敬。
李三石幾欲發狂,原來本府大懸案,殺人兇手就是白水仙。他在心中大叫:「我把白二媽抓回去,帶給曾大人,我就可以復職了。」看了秦款款一眼,又想:「難怪白二媽瘋也似的要找秦款款,她的秘密全被秦款款看破,人格全被看清,這還有不殺人滅口之理,看來,首要之務是保護秦款款安全。」再想:「白二媽心狠手辣,心思縝密,殺人無形於先,坐享遺產在後,實在是個厲害角色。」
揚霸天聽了秦款款所說,只覺有些毛骨悚然:「美麗的女人恐怖,貪財的美麗女人更恐怖。白二媽殺了自己枕邊人,現在秘密被秦款款發現,一定又要殺人滅口。」又想:「李捕頭沒有證據,如何抓白二媽回官府?」
李三石與揚霸天又看了秦款款一眼,當日二人都曾在翠方塘聽白水仙細說如何發現秦款款,如何栽培她、訓練她,發現她不是一般妓女。李三石心想:「強將手下無弱兵,難怪秦款款身手如此了得。看她在船上懲罰輕薄男子的手段,看她救落水揚霸天的膽量和勇氣,難道是一般妓女可以做得到的嗎?」揚霸天又偷偷看了秦款款一眼,心中真為她感到可惜,認為她如果不作妓女,來說書,應該也活得下去。自己呢,在旁邊當她的書僮也甘願。
二個月後。
入夜,李三石摸進翠芳塘,樹木叢雜,竹園藤架,正北是五間上房,前出廊,後出廈,兩邊抄手勢的遊廊,東西各有配房三間,院子倒甚寬大。他知道這個時刻是翠芳塘最熱鬧的時候,也是白水仙最忙碌的時候,過了大院即是白水仙住所,座北向南,靠門外面有幾株桂樹,甚是清幽。他在等待,他必須等待。
李三石坐在矮牆下,這些年歷經大風大浪,埋伏追捕,等候支援,早就練成過人的耐心和機警。
三更之後,人聲漸息。白水仙回到房中,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李三石輕輕咳了一聲,直接走進房間。
白水仙驚訝無比,但隨即恢復鎮定,笑道:「原來是李捕頭,請坐。」李三石表情凝重,白水仙一派輕鬆。她倒了一杯茶,李三石笑道:「白二媽,都這麼熟,是自己人了,我自己來。」白水仙道:「李捕頭這些日子可好?這二個月都在忙些什麼?」她習慣了稱呼李捕頭,也懶得改。李三石習慣被這樣稱呼,也不願糾正。心想:「這二個月都在忙著找出妳殺害前夫的罪證。」卻只是笑道:「還是一樣過日子,以前是抓壞人,現下雖然沒有當官,看到壞人,自然還是要抓的。」又想:「怎麼你還不問我是不是有秦款款的消息?白二媽薑是老的辣,果然沉得住氣,很厲害的角色。」再想:「我一定要沉住氣,可別示弱了。」
白水仙緩緩點頭,內心卻道:「你這次來,一定有事。無事不登三寶殿,你一定是有款款的消息,還不快說?何必吊人胃口?」又客套了幾句,才道:「李捕頭,你找到我們家的款款嗎?」
李三石道:「我找到了。」
白水仙慢條斯理道:「是嗎?在哪裡?」
李三石道:「她已經死了。」白水仙向來平靜沉穩,一聽此言,卻大驚失色,立即站起,急道:「什麼?款款死了?怎麼會?什麼時候?」
來此間之前,李三石已經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能讓白水仙知道秦款款下落,否則以白水仙的人脈,要找到秦款款並非難事。最好的方法就是把秦款款藏起來,說她已死。但秦款款不是說藏就藏,姑且假傳死訊,權作緩兵之計。
白水仙臉上充滿驚訝、失望、震驚、無助。李三石心想:「秦款款不知怎麼知道了白二媽殺夫行徑,查清一切。而白二媽應該也察覺自己的秘密被知道了;但秦款款搶先一步逃出翠芳塘,現在白二媽一定在打算下一步。不過,她也真夠厲害,謀殺丈夫而不留破綻,我一定要很小心。」說道:「白二媽,你知道作我們這一行,最難的一件事是什麼嗎?」白水仙想了一下,道:「找證據。」
此語一出,該李三石驚訝了,只聽白水仙又道:「李捕頭,我活得比丈夫久,也有罪嗎?」
李三石更是駭然,還沒正式交手,已處處落下風。白水仙續道:「世事無常,江湖多險,你不當捕頭,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李三石默然。
白水仙又道:「李捕頭,請你仔細想想,季書文被殺了以後,曾柏是否曾經要你限期破案?季書文只是個教書法的,為何非得限時破案?尤望財要揚霸天去殺季書文,揚霸天到的時候,季書文已經死了。曾柏為何不積極去抓真正殺死季書文的兇手,卻把所有的心思放在刑求尤望財身上?會不會是因為,尤望財知道什麼秘密,是曾柏也想知道的?又或是尤望財有什麼秘密,是曾柏不想讓任何人知道的,所以乾脆刑求至死,反正有你背黑鍋。」
李三石依然不語。這些疑點,他不只一日想過,但要他懷疑自己的頂頭上司,以公正清廉聞名的曾柏,他實在想不到,也不願意想。
只聽白水仙又道:「你想想,揚霸天曾說,那天晚上,他到季書文家裡時,除了『退避三舍』三人奉他們師父之命來拷問季書文的大秘密,另外有兩個人也把揚霸天打成重傷,這兩個人,相信你也查清楚來歷了吧?」李三石道:「是黑無常和白無常。」白水仙道:「照啊!尤望財要揚霸天去殺季書文,怎麼黑白無常也知道?是誰洩漏此事?如果說,尤望財也派了黑白無常去殺人,這又是說不通的。他既已收買揚霸天,何必多此一舉,另派黑白無常殺人?」
李三石道:「依你所見,黑白無常是誰派去的?」
白水仙笑而不答,喝了一杯茶,緩緩說道:「李捕頭,曾柏這個人怎樣?」他稱李三石「李捕頭」,對知府大人卻直呼其名。李三石也不覺奇怪,道:「曾大人是本縣最正直的知府大人。我跟他做事這麼久,不敢說最了解他,但他絕對是一個品德善良的好人,也是正直清廉的好官!」白水仙道:「這就奇了,怎麼我認識的曾柏,跟你認識的不一樣?但明明又是同一個人,不是嗎?」
李三石聽她語帶諷刺,甚是不解,道:「如何不一樣?」白水仙冷笑一聲,充滿不屑。李三石道:「有一次,我和他外出洽公,他渴得慌了,命我走到對面瓜田之中,只見一個個西瓜結熟在那田上。他吩咐我取一個瓜上來解渴。我領命,即便取來。他取瓜,令我割開,自己吃了一半,只覺涼沁心骨,頓覺涼生腑下。我们吃完,他便問道:『此瓜可值幾何?』我道:『頂多二十文。』他道:『可取四十文,穿在瓜蒂之上,以作相酬之意。』我道:『只值二十文,何故加倍償之,豈非太過?』他道:『不然,物各有主,今因一時之渴,不問自取,已屬不該,故倍其價而償之,以贖不問自取之咎,庶不有愧於心。』我非常佩服。」
白水仙心想:「道貌岸然,裝模作樣,籠絡你這種愚忠之人那是再適切不過了。」問道:「你知道大明寺嗎?」李三石心中一凜:「那寺廟陰陽怪氣,住持更是亂七八糟,竟然拿忘憂經賄賂我,要我封口。怪了,忘憂經怎會跑到大明寺?又有什麼秘密?這些都要一一釐清。」暗叫一聲:「糟了!大明寺清正住持會不會到處散播消息,說忘憂經這件寶貝在我手上?」又想:「如果白二媽問我,給她來個抵死不認。」他原先受白水仙之託,要找到忘憂經,後來真的到手,又知道這不是普通經書,背後似乎隱藏極大秘密,至於什麼秘密,眼下自己雖然想不出,但聽秦款款說白水仙毒殺丈夫於前,白水仙現在口口聲聲說曾柏的不是於後,這身上的忘憂經,無論如何是不可能主動交給白水仙了。
只聽白水仙續道:「一個月前,府庫空虛,幾乎發不出薪餉,曾柏急得不知如何才好。大明寺的住持清正和尚,德高望重,百姓十分尊敬他,曾柏在無計可施下,只有求見老和尚,道:『府庫空虛,希望能借助大師的威望渡過難關,不知大師是否願意?』老和尚說:『有何不可?』曾柏道:『請大師選個吉日,告知信徒將火焚肉身獻佛,在下將命人另掘一地道,待點火後大師就可由地道脫身。』老和尚聽了曾柏的計畫覺得很滿意,就很高興的答應了。
「於是曾柏一面命人張貼佈告散播消息,一面派人修建道場。由於法會將連續舉行七天,所以道場上堆滿了木柴和香油。為了讓老和尚放心,曾柏親自陪同老和尚察看地道。到了吉日,道場上燈火晝夜不熄,梵唱之聲不絕於耳,只見老和尚坐在法壇上手執香爐,對信徒們宣揚佛法,曾柏也帶領部屬在壇下參禮膜拜,一時間善男信女爭相捐獻,轉眼竟堆成小山。
「到了第七天,老和尚命人在法壇四周架上木柴,開始引火,一面擊鐘口念佛號。誰知曾柏早已暗中派人將地道封閉,一會兒功夫,只見老和尚已被活活燒死,化為灰燼。」
李三石生平不信佛道,但聽這裡,也不禁「啊」的一聲。此和尚先是受尤望財慫恿,欺騙鄉民,惡意斂財,後來被自己識破,羞辱尤望財。現在死了,李三石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宣。
白水仙道:「總計此次法會所捐獻的款項,竟然有一萬兩,全數收歸府庫,化解了本州的財務危機。事後曾柏將老和尚火化後所拾得的舍利子,另建一塔供奉。」
李三石無言以對,一方面,他鬆了一口氣,清正和尚已死,死無對證,再無人知道他有忘憂經;又一方面,清正一點也不「清」,也不「正」,冥冥之中,似有報應;再一方面,既然是解救眾生,和尚也可說是死得其所。
白水仙咄咄逼人,口氣嚴厲,道:「如何?這麼厲害的曾柏,你見識過嗎?」
李三石臉色一沉,冷冷道:「白二媽,妳知道做我們這一行做有趣的是什麼嗎?有時你認為結束了,其實還沒;有時你覺得正在進行,其實已經結束了。」白水仙似懂非懂,愛理不理。李三石又道:「妳曾經有過三任丈夫,是嗎?後來他們都自然死亡,官府一直查不出原因,只好以疑案上報,最後都成了懸案,永遠破不了案。」
白水仙說來說去,還是那一句:「怎麼?我活得比丈夫久,這也有罪嗎?」李三石目光如電,在白水仙臉上掃來掃去。白水仙卻滿不在乎,表情輕蔑,態度不屑。
李三石自從在江邊看秦款款把揚霸天救起,聽她說了白水仙謀殺親夫之事。他認為此事太過重大,於是先花了二個月尋找事證,希望能有證據,把白水仙緝捕到府,如此便可順利復職。沒想到二個月過去了,連一點蛛絲馬跡也找不著。但憑著多年辦案經驗,他知道秦款款所說是真,雖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現在見白水仙有恃無恐,料定自己拿不出證據,知道再說下去也沒結果,恨恨的道:「白二媽,現在我還找不到妳謀殺親夫的證據,但我知道是妳殺的。我會把妳緝捕到案,絕不寬宥!」走到門口,想起她方才污衊曾柏人格的話語,想生氣卻不知怎地生不了氣,只覺胸口很悶,於是又回過頭來問道:「總是把男人想得那麼壞,妳不覺得累嗎?」
白水仙道:「你知道做我們這一行最累的是什麼嗎?當我把一個男人想得很壞,他總是比我想的更壞。」
走出翠芳塘,李三石真覺意不能平,曾柏待他如兄弟,所以他也待馮虎如兄弟。這是男子漢之間的義氣,更是衙門義氣的傳承。曾柏重義氣,李三石更是看重這份情誼,總認為自己幫曾柏扛下了刑求尤望財至死案,也沒什麼,在他心底,不算什麼真正的委屈。讓他難過的,是白水仙告訴他的話。
李三石決定先去看馮虎。
來到大院子,還沒見到馮虎,先看到兩人鬼鬼祟祟。李三石暗叫:「不好!」緊跟在後。待二人進了房,這才一按牆頭,飄身形下來了,落地無聲,躡足潛蹤。卻不見二人蹤影,心中疑點更增,心想:「明天進府一趟!」心意已決,安心不少。於是向鄰居打聽馮虎去向,均說不知,好幾天沒看到人了。李三石覺得奇怪,阿虎查什麼案子,查到好幾天不回家。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哪裡不對也說不上來,自己找了小店大吃一頓,又回到馮虎住所,拿出藏在花盆的鑰匙,直接進屋,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隔日一早,李三石進了知府,他不願貿然闖入,畢竟聽了白水仙對於曾柏的描述,心中有些忌憚。府內一草一木,他熟悉無比,就像自家,於是躲在樹上,偷偷看曾柏審案。
大堂之中,僅曾柏與另一人,李三石既聽不見他們對話,也只看到那人背影,但見曾柏臉色凝重,說話的似乎都是對方。李三石更是好奇,再也忍不住,繞到另一棵樹上,想看清曾柏和誰說話。
李三石一見之下大驚:是揚霸天!
待續……
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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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第四回
二個月前,秦款款救了被黑白無常狠打落水的揚霸天,並遇李三石,告知白水仙以同樣毒計謀殺三任親夫,皆全身而退。李三石全身熱血沸騰,立誓先尋找白水仙殺害前夫的罪證,再去翠芳塘找白水仙對質,最後向曾柏要求復職。
就在李三石離去後,揚霸天對秦款款伏地便拜:「多謝姑娘救命之恩。」秦款款輕輕一笑,嗯了一聲,隨即道:「不必多禮,你身上有傷,快快起來!」伸手扶他,發現他身子微微發燙,驚覺不妙,正要開口,揚霸天卻先道:「白二媽要找妳,多半是因為妳已經知道她的秘密,妳快躲一躲。」語氣甚是關切,神情極為熱忱。
秦款款道:「我這條命是白二媽給的,她要拿回去,就讓她拿吧。」揚霸天忽然激動起來,忙道:「秦姑娘……」秦款款道:「什麼姑娘姑爹的啊,你叫我款款就好啦。」說完咯咯笑。揚霸天道:「是!是!款款,白二媽心狠手辣,妳還是先避一避。」關懷之情,濃濃情意,溢於言表。
秦款款道:「我看起來像見死不救的人嗎?你身上有傷,我也可能被人追殺,先找地方歇息再說。」攙扶揚霸天,緩步而行。她身形嬌小,揚霸天右手搭著她的肩,聞到她身上淡淡香味,又碰觸她軟軟滑滑肌膚,她剛剛才入水救己,全身濕透,衣服貼身,身形窈窕,曲線玲瓏,不禁心頭一震。
走了一段路,兩人都停下,見一破廟,雜草叢生,殘破不堪,雖然荒廢,還算乾淨。兩人進入,坐在地上,秦款款道:「我拿些丹藥給你,讓你好過些。」背對揚霸天,彎腰在舊櫃子裡翻找,豐臀高翹,迷人無比,揚霸天看著眼前景象,彷彿在夢中,只覺眼前線條柔和似春風,生平從未見過如此心動倩影,不禁馳騁想像,然後咕嚕一聲,吞了好大一口口水。
秦款款拿了藥丸,柔聲說道:「快服下了。」別說是懷疑這裡怎會有丹藥,就算毒藥,揚霸天也服了。
揚霸天只覺口乾舌燥,問道:「妳逃出翠芳塘,過得還好嗎?以後打算怎麼辦?白二媽在找妳。」秦款款伸出食指,按住揚霸天的唇,輕聲道:「先別管白二媽了,惡人自有惡人治,你顧好自己身子要緊。」揚霸天原本想再說些什麼,只覺頭暈眼花,身子愈來愈熱,眼前秦款款似乎變成兩個,四個,八個,十六個,數不清的秦款款,將他圍住了。
秦款款道:「你瞧我,只顧幫你餵藥,都忘了你身子還是濕的,我的也是。」說完開始寬衣解帶,褪下外衣,只剩一件紅色肚兜。
揚霸天血脈噴張,咕咚一聲,昏躺在地。
醒來之時,身上衣褲已乾,秦款款也換了衣服,暈生雙頰,嬌羞無限。揚霸天一頭霧水,滿腹疑團,正要開口,秦款款道:「你娶親了沒有呢?」揚霸天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道:「還沒。怎麼問這個?」秦款款道:「你人也不錯,怎麼還沒娶親?」揚霸天覺得好笑,生平第一次被人說「你人也不錯」,但感覺還不錯,於是道:「妳於我有救命之恩,我就算捨了性命,也要報答妳。」秦款款也不覺得他答非所問,道:「我有我的心思,剛才的問你話,你說的可是實話?」揚霸天道:「告訴妳吧!只因亡命江湖,尚未訂親。」
秦款款道:「我很欣賞你的霸氣。」
揚霸天再度被人稱讚,臉上一紅,笑道:「多謝誇獎。」
秦款款道:「你亡命江湖,有時難免惹上跟自己無關的恩怨,殺錯了人,報錯了仇,難保對方不會記恨在心,又要對你報復。如果彼此做成了世仇,子子孫孫,生生殺殺,一代一代,殺起來沒完,那麼,我相信你也不願意這樣一直下去。是吧?」
揚霸天聽到「殺錯了人,報錯了仇」,心中一凜,暗想:「這人莫不瘋了,說這些什麼瘋話!」但對方語氣溫柔,真誠無比,於是謝道:「我也不願意,但已經走上這條路,就算是不歸路吧。」頗為無奈,黯然傷神。秦款款道:「如果我說,我們可以一起解決我們的問題,你可願意?」揚霸天奇道:「我們如何一起解決我的問題?」秦款款是說「我們」的問題,揚霸天卻說「我」的問題,因為他認為現在只有自己的狀況才是問題,至於你秦款款有什麼問題,那是妳的問題,不是我的問題。
秦款款道:「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倘若我們成了親,我也別作妓女了,找個地方種菜,過完一生吧!遠離江湖所有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
揚霸天生平遇過各種凶神惡煞,自己被捕後也撒過的漫天謊言,心想:「我還以為這一生再怎麼奇怪的人都見過,再怎麼離奇的話都聽過,再怎麼不可思議的遭遇都碰過。這個女子,出身風塵,當面求親,天下奇聞。可是,我要不答應她,萬一她惱羞成怒,必定殺我!不如我假意誆她,把我的傷治好,再設法逃走。」主意拿定,緩緩道:「唉!姑娘,說句良心話,妳貌似天仙,文武全才,我真要得你這麼個妻子,這一輩子也沒有別的所求了。」
秦款款一聽到這兒,心裡可就樂了,笑道:「我兩這不就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的美滿姻緣呀!時逢恰巧,我未嫁,你也沒娶。看起來,這是天作之合,天助我也!我雖然是個女流之輩,但會文會武,也會下廚,更會縫衣。不是我不顧廉恥,良緣難遇今已遇,雖然有失閨門之禮,我才大膽說了,相信你也不是俗人,不會見怪才是。」
揚霸天心想:「見怪?見什麼怪?我就算見鬼也不會比現在更驚訝。」裝作為難,愁眉苦臉,又道:「可有一樣難處: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可不敢答應!我看,這門婚事,還得慎重。」頓了一頓,又道:「話又說回來了,我家境貧寒,日無隔宿之糧,妳要過了門,能隨著我過苦日子嗎?」又想:「她這樣一位翠芳塘一品姑娘,過慣了紙醉金迷,豐富奢華生活,怎麼會甘心作為我妻?啊!是了,她一定是怕白二媽追殺她,把她滅口。」
這些話原是搪塞之意,秦款款卻極認真,道:「哎!天哥哥,你這話就錯了!嫁雞隨雞。你窮,我可以多帶錢,讓你可以過好一點,這不就行了嗎?」雙手一拍,二位小丫鬟竟然現身待命。秦款款命其中一位趕緊到廚房去,讓大師傅做幾樣精緻好菜,說要和姑爺一起喝兩杯。小丫鬟答應,如飛而去。又讓另一個小丫鬟,打水備巾,讓揚霸天洗了臉。
梳洗畢,揚霸天借著燭光一照,真是容光煥發,更顯得英俊。秦款款越看越喜歡,越看越愛。
揚霸天萬萬想不到這間破廟為何會有小丫鬟和做菜大師傅,一時之間,自是難以明白,溫言道:「承蒙錯愛,我這一生沒想過娶妻。」秦款款道:「哥哥此言差矣!人生四大樂事,是哪四大?『久旱逢甘霖,他相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何不及時行樂,今朝有酒今朝醉?否則花謝月缺,後悔莫及!」揚霸天道:「作我們這一行,活到三十歲就是贏了。」
秦款款知他此言不虛,多少亡命之徒,臨死前奮力一搏,同歸於盡,性命是在刀口上。揚霸天心念電轉,苦思解脫之道:「她是翠方塘一品姑娘,江湖不知多少奇人異士想一親芳澤。我娶了她,豈不是招來一身麻煩?說不定紛紛擾擾,沒完沒了。這不打緊,這種煙花女子,水性楊花,與我婚後,還是跟別的男人勾三搭四,那我豈不成了綠帽大王,街頭笑柄?但是,看現在她這副樣子,我好像非與她成親不可。這該如何是好?事已至此,多想無益,我先虛與委蛇,再做打算了。」秦款款見他雙眼飄來飄去,不用想也知他心意,於是嘆了一口氣,道:「你可知季書文是誰?他為何有秘密?尤望財為何要你去殺他?你還沒殺,他已死,是誰比你快一步殺人?退避三舍為何要找他?季書文究竟因何而死?你當日還被身穿官服的兩人襲擊,這兩人是誰?究竟有沒有人要陷害你?」
揚霸天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把語氣放軟了,柔聲道:「我不知,我全都不知,請姑娘行行好,讓我知道。」秦款款滿意一笑,道:「別急!別急!我們作了夫妻,我的就是你的,我知道的你也會知道。」伸手要脫揚霸天外衣。
之前她瘋瘋癲癲,主動求親,也就算了,但這會兒竟然動手,揚霸天士可殺不可辱,雖然自己也不是什麼「士」,但實在不願如此被「糟蹋」,所以疑點瞬間也不想知道了,保住自己尊嚴要緊。左手外格,秦款款右手一縮,左手晃面門,上右步,右手握拳,一招「濃情款款」,照定揚霸天便打。別聽招式濃情蜜意,力道卻可取人性命。
揚霸天更是大驚,往下一矮身 ,左腳虛,右腳實,拿樁站穩,二目凝神,聚精會神。此刻不僅保命,亦屬守節,雖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何節之有,但被妓女戲弄,這傳出去還得了?所以奮不顧身,死命抗敵。看到拳來,故意不動,欺秦款款身形嬌小,力氣不大,讓她認為這一拳打上自己,卸她心房,趁機強攻。於是眼看拳到肩前一寸,揚霸天猛然一翻左手,用力一壓秦款款右拳,右手食指中指倏出,二龍搶珠,猛奔秦款款雙眼。
秦款款萬萬想不到眼前這個姑爺如此敢打,危急之下,頭往後仰,躲過破眼之手,但噗的一下,雙頰還是被戳中。秦款款怒不可遏,從腰間抽出短劍,只見光閃閃,冷森森,一縷銀光,翻騰上下。她本來就嬌小輕捷,這一路功夫使來,瞻前顧後,防左護右,身手敏捷,如猿似貓,上下翻飛,但見拳似流星劍似電,腰似蛇行腿似鑽;起初時,身隨劍轉,揚霸天還可以注目留神;到後來,十八滾、三十六翻,綿軟靈便,眼花繚亂。
揚霸天愈鬥愈心驚,暗想:「這婆娘不知要怎麼凌虐我,如狼似虎,我死也不受這種侮辱。」想到此處,欲振作精神,但秦款款一招強過一招,揚霸天又急又氣,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揚霸天悠悠醒來,只覺頭痛欲裂,緩緩睜開雙眼,眼前一人,還是秦款款。他知道無稐如何是逃不掉,只得道:「沒有長輩做主婚人,這婚事還成嗎?」
秦款款嫣然一笑,道:「這還不容易。」雙手一拍,進來一對老人,一男一女。
揚霸天驚得跳起來,大聲叫道:「妳就真的這麼想婚,連證婚人都隨身攜帶?」
秦款款又是甜甜一笑,拉著揚霸天的手,走入後堂。進了廳房,叫小童掀起軟簾,請揚霸天進內。只見十八盤羹果茶餅,四曇酒,兩頭羊,兩碗白飯,一頂鬒髻,全副兩件羅段袍兒。其餘布絹,金銀頭面、簪環之類,樣樣齊備,個個俱全,不必細說。西側擺了半副嫁妝:描金箱籠、鑒妝、鏡架、盒罐、銅錫盆、淨桶、火架等件。東邊正面紙窗門下的炕床,掛著四扇各樣顏色綾剪帖,內容不外牛郎織女、張生鶯鶯的吊屏兒,喜氣洋洋。
揚霸天心中五味雜陳,被翠芳塘一品姑娘愛上,有些甜滋滋,秦款款閱人無數,為何會鍾情於己,實在想不通,也懶得想。看看這些新婚佈置,必是她趁自己昏迷時備妥,對於她辦事之快,效率之高,無法置信;連丫鬟、廚子、證婚人都一併備妥,一應俱全。如此神通廣大,十分佩服,匪夷所思。
小丫鬟為秦款款打扮珠翠鳳冠,穿通袖大紅袍兒,束金鑲碧玉帶;揚霸天頭戴儒巾,簪著一支金花。那男主婚人道:「新娘大新郎二歲。」女主婚人即道:「妻大兩,黃金日日長;妻大三,黃金積如山。」說著,只見小丫鬟拿出一盞蜜餞菊花泡茶。秦款款起身,先取頭一盞,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遞與揚霸天,道個萬福。兩人隨即依照禮儀拜了堂,揚霸天喝了一口茶,只覺頭昏眼花,胸口悶重,又昏過去。
這次直睡了一日一夜,秦款款道:「覺得如何?你被打成落水狗,那黑白無常的功夫,你總算領教了吧?現在開始,我來教你一套武功,你必定可以報仇。好好練,說不定連『退避三舍』都不是你對手。」揚霸天一喜,當日奉尤望財之命殺季書文,卻被退避三舍打成重傷,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但眼前之人體態嬌小,似乎吹口氣就飛走了,又怎麼可能有什麼厲害功夫?不忍拂其意,還是笑道:「妳怎麼說,我就怎麼練嚕。說吧!妳要我怎麼練都行。」秦款款道:「你可知天下最厲害的功夫是什麼?」黃霸天心想:「無論我猜什麼,一定猜錯。」故意眼睛一亮,道:「什麼是最厲害的功夫?」
秦款款拍拍揚霸天的頭,好像拍一隻小狗。拿出一個彈弓,又拿出幾顆彈丸,那是用黃蠟攙鐵渣子團成核桃大小,臨用時安上,在數步中打出,百發百中。揚霸天道:「這是我小時候看人玩耍的小玩藝兒,怎麼是最厲害的功夫?」秦款款道:「像你偌大的一個人,會被一個小小鐵丸打得抱頭鼠竄,這才是真本領呢。」
揚霸天不信,又不敢回嘴。秦款款忍住笑,一臉正經,緩緩說道:「其實最古的時候,茹毛飲血的年代,路邊很多棄屍,任鳥獸啄食。仁慈的人研究出擲彈的方法,為的是不忍他人遺體被毀,趕走鳥獸。後來有心人進一步的發展,彈弓的尺寸無硬性規定,握起來順手就好。但ㄚ頭要用水牛筋,叫『牛筋爪兒』,用別的東西不行的。再說這彈丸要用膠泥,就是有粘性的泥。把土攪成碎末,還要摻上鐵末,為的是份量重,團成滴溜圓,晾乾了才能用,差一點就不成。」
秦款款左手持弓,右手拿彈,狠狠道:「你說不厲害,我就厲害給你看。功夫厲不厲害,端看使的人厲不厲害。使的人不厲害,再厲害的功夫也是白搭;使的人厲害,再不厲害的功夫也很厲害。」話聲未落,咻咻咻咻!四彈連發,秦款款的彈丸是小鐵球,打在人身,其痛無比。揚霸天可叫苦了!他往上一仰頭,哎呀!走一步,唉呦!秦款款的彈丸正打他在腦門上,彈無虛發,揚霸天再也忍不住,拔腿就跑。無奈逃無可逃,抱頭鼠竄,忽然覺得後腦濕熱,伸手一抹,一片鮮血,鐵彈丸打中腦殼,鮮血直流。秦款款見血流如注,睜大雙眼,充滿興奮之情,愈打愈起勁,咻咻咻咻!咻咻咻咻!又是八彈連發,打中揚霸天雙膝穴道,他應聲倒地,滾來滾去,鮮血沾衣,拓滿一地,怵目驚心。
三天後。
這日清晨秦款款在大鍋灶燒了開水,不斷加柴,滾燙無比。她把揚霸天叫來,道:「脫衣服吧!」揚霸天一怔,道:「什麼?」秦款款道:「脫衣服啊!」揚霸天脫了外袍,疊在一旁。秦款款道:「把內襯袍也脫了。」揚霸天道:「嘎?」秦款款道:「你還想不想練功?想不想報仇?」揚霸天心想:「嘿,這可新鮮!怎麼練功還脫光啊!唉,師父怎麼說我就怎麼聽,好吧!」把裡頭的衣服完全都脫了,道:「這樣行了吧?」
秦款款道:「上邊行了,下面不行。把鞋襪子扒了!」揚霸天只好把鞋襪子扒了。秦款款又道:「脫褲子。」揚霸天冷汗直流,道:「脫……脫……脫褲子?」秦款款道:「怎麼?需要音樂嗎?」
揚霸天一咬牙,把褲子脫了,全身赤裸,羞赧站立,小聲問道:「是……是……是要練水性嗎?」他當日落水,被秦款款救起,以為今日是要練水性。卻見秦款款拿了張大氊子,往地下「唰」這麼一鋪,手法俐落。一個箭步,奔到大鍋邊,把開水鍋的蓋子揭開。旁邊有一個小水瓢,拿起就舀,往氊子上潑,唰唰唰唰,一點不漏,水點勻極,完全潑在大氈上。但見越潑熱氣越大,似蒸籠初開,熱氣蒸散繚繞。秦款款不斷飛奔,舀水,潑水;潑水,舀水,滿當當一鍋熱水,一點兒沒剩,全都潑到氊子上了。但見蒸汽滿屋,不見眼前。秦款款喝道:「天哥哥呀,快啊!快躺下!」揚霸天見氊子不斷冒出蒸汽,打個雞蛋下去說不定變蛋花湯,自己怎麼往上躺?
秦款款又催道:「快啊!快躺下!涼了就沒用啦!」揚霸天一聽,好似反射動作,想都不想,也不管氊子有多燙,豁出去了,一憋氣,往下一躺。秦款款一抓氊子頭,「唰」地一下,把揚霸天裹到裡頭,右腳隔著氊子「啪」地一蹬,骨轆轆,整個氊子捲起來。秦款款雙腳連環踢,蹦蹦蹦!砰砰砰!每一腳都重踢,不是瞎踢,而是認準揚霸天的某一個穴道,把他周身大穴都踢遍了。
約莫一盞茶時間,氊子涼了,蒸汽沒了,秦款款打開氊子。揚霸天鼻青臉腫,狼狽無比,熱氣嗆得他不斷咳嗽,這個時候可怕受風,秦款款把揚霸天扶到床上,拿被子蒙了,收起氊子。
老半天的時間,揚霸天才從被子裡頭哼哼出聲,秦款款一掀被子,只見揚霸天出了一身汗,渾身發軟,沒有力氣,秦款款為他穿上衣服,動作輕柔,但揚霸天全身酸痛,不知是秦款款認穴能力太差,踢的都不是自己周身大穴,還是她根本「避開」周身大穴,朝自己亂踢一陣。
秦款款柔聲道:「妳可知我拿熱氊子燙你,為了什麼?」揚霸天道:「我不知。」聲音竟有點發抖。秦款款續道:「你過去練的都是硬功夫。你說十歲開始練武,十多年下來,骨硬如鋼。你要打算學習打彈弓,那是小巧之藝,你那骨頭縫都死了,不活動,怎麼練打彈弓的小巧之藝!腰沒有開,腿沒有開,小巧之藝根本無法練。我給你『蒸骨』,拿熱白氊子裹你,用腳踢,把你的骨節、穴道都給你踢活了,再以熱氣灌注全身,才能練小巧之藝,不然的話,彈弓是打不好的。」
揚霸天恍然大悟:「原來我妻愛我如斯,為我蒸了骨,用心良苦。」兩行淚流了下來,秦款款伸手抹了,揚霸天毛骨悚然,害怕到極點。
這日清早,秦款款道:「今天要來驗收了。」揚霸天瞪眼道:「嘎?練功還要驗收的?」秦款款道:「正是。不驗收,怎麼知道你練到哪?」揚霸天道:「好。妳說吧,如何驗收?」
秦款款神秘一笑,隨即道:「你幫我借一千兩。」揚霸天驚道:「一千兩!妳要一千兩做啥?」秦款款道:「買白米救濟窮人。你耍什麼蠢?我要一千兩,當然是自己花。」揚霸天道:「上哪去借一千兩?」秦款款道:「這我就直說了,你去知府裡面,跟曾柏借一千兩。」揚霸天不答,秦款款幸災樂禍,道:「如何?如果覺得太難,可以拒絕,我自己想辦法。」左腳在地上輕輕一蹬,哼一聲,噘著嘴。
揚霸天見了她這副賭氣嬌嗔模樣,整個人快融化了,胸膛似乎快要炸開來,也不想想:哪有人新婚,就叫把丈夫「蒸骨」?又有那個妻子,會要自己丈夫去搶劫,而且還是搶官銀!
秦款款道:「我說件事,讓你好過點。官府的銀子,有兩批,一批是用來救濟鄉民的,那是絕對不能動。一批是查扣的贓款,舉凡賭博、竊盜、搶劫,案子破了,銀子沒人領,就堆在庫房。你搶了壞人的錢,等於幫助好人。再說,你不偷出來,你以為每個官員都是菩薩心腸,乖乖守著那批銀子?」
揚霸天不答,心中一直琢磨「你搶了壞人的錢,等於幫助好人」這句話。秦款款又道:「反正,你不拿,別人也會拿。至於別人是誰,嘿嘿,這不用我說,你應該比我清楚啦!」揚霸天皺著眉頭,心中反覆思考「你不拿,別人也會拿」這句話,沉吟良久,終於狠下心來,道:「好,我去劫曾柏的官銀。」
李三石在樹上見到揚霸天凶狠模樣,心裡暗自焦急,自知不是對手,且看曾柏應變。
曾柏連忙命左右差役都退下,迎接揚霸天。
揚霸天見曾柏一副膿包樣,打從心底瞧不起;看他態度從容,不禁也暗自佩服,道:「有聖旨在身,不能下拜。」曾柏道:「是聖上要拘捕我嗎?」命人立即擺設香案恭迎聖旨。揚霸天笑道:「不是拘捕你,是要跟你借點銀兩。」曾柏心中一凜,隨即恢復鎮定,道:「請到後堂休憩。」
李三石看在眼裡,知道揚霸天殺人不眨眼,曾柏隨時有生命危險,於是緊跟到內室外,在窗戶下方蹲著。
揚霸天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誰嗎?我聽說縣府庫房中有不少銀子,想暫借一用。只劫大官,不搶平民,只劫富豪,不搶小康。」說完亮出匕首,凌空比劃。
曾柏不慌不忙道:「既然你不是來尋仇,我再笨也不會為省幾個錢賠上自己老命,就算你不用刀,我這個文官,貪生怕死,手無縛雞之力,又能拿你怎樣?只是你既自稱朝廷欽差,如果現在自露行跡,萬一讓人看到,這不是對你不利嗎?」
李三石心下恍然大悟:「原來揚霸天裝作欽差大人,怪不得可以大搖大擺進來府內。奇怪,是誰教他這麼做的?他的容貌,也跟過去大不同,要不是我身為他的死對頭,抓過他好幾次,跟他交手無數,不然還真認不出來,哼,他化作灰我也認得。」
其實揚霸天被秦款款「蒸骨」時,被踢得面目全非,秦款款又以針線把揚霸天臉上縫了又縫,改面易容,面貌自是大不相同。
李三石又想:「差役怎麼隨便放他進來?啊,是了,定是看到假的聖旨,就慌了,真是生嫩。不過,差役不認得他,也就罷了,曾大人怎麼也讓他大搖大擺,坐在大堂太師椅上?唔,一定是評估府內人手不足以拿下這個混世惡霸,先虛與委蛇,再臨機應變。」不禁佩服曾柏城府深厚,他在聽了白水仙對曾柏「指證罪狀」,心中一直有個疙瘩,他不敢貿然直接去找曾柏對質,畢竟一個老鴇說的話,又算老幾?但白水仙說的絲絲入扣,言之成理,雖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再想:「奇怪,揚霸天吃了熊心豹子膽,來搶官銀?莫非他又練成什麼絕世神技?一個人就可以把本府挑了?」想起當日與馮虎和莫可寧在牢房外討論事情,揚霸天神不知鬼不覺進來,又飄然離去,這官府戒備森嚴,他卻來去自如,如入無人之境。想起他鬼魅般的兇殘身手,心下惴惴,不寒而慄。
李三石不知道的是,來此間之前,秦款款早已沙盤推演,把假聖旨準備好,也把城中富人名冊備妥,更教了揚霸天應對話語,至於容貌,也大大修飾喬裝過了。
揚霸天聽了曾柏的話,覺得有理,收起匕首。曾柏道:「簞州是個小地方,能有多少錢呢?這一時三刻,我也難以籌錢。」誰知揚霸天早有準備,拿出一本簿子,上面記載各州錢數,曾柏沒辦法,一再乞求。揚霸天道:「就給我一千兩吧?」
曾柏道:「承蒙手下留情,感激不盡,但你的背囊中裝得下這麼多錢嗎?再說,又怎麼走出知府大門呢?」揚霸天道:「你考慮的也對,你給我準備一輛車,把錢放在車上。至於你,嘿嘿,勞你跟我走一趟。」說完又用匕首抵著曾柏,續道:「不許有人跟隨在後,否則就殺你。」曾柏道:「你若是在白天押著我走,太過招搖,一定會引來注意,你既不能拿到錢,也無法全身而退,不如等到晚上再啟程。」
揚霸天頻頻點頭,道:「等我離去,就放了你。」曾柏又道:「官銀打了印記,容易辨認,使用起來也不方便,縣中有許多有錢人,不如由我向他們借來給你,這樣我不會因官銀短少而影響官運,你們也不用怕官府追捕。」揚霸天更加稱讚曾柏考慮周到,曾柏囑咐差役傳話下去,召馮虎前來。
李三石心想:「原來阿虎真的在府裡,怎麼辦案子會辦到不回家?到底是辦什麼大案子?」
曾柏對馮虎道:「我日前抓到小賊,為了破更大案子,把他招攬以為己用。誰知有些不明內情的昏官攻擊我,說我收賄放人,便宜行事。現欽差大人有能力為我脫罪,我非常感激,想送一千兩聊表心意。」揚霸天暗自佩服曾柏乖覺,不愧是官場中的老狐狸,隨口撒謊,面不改色,渾然天成,令人信服。
待續……
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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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第五回
馮虎一看,這人明明就是揚霸天,哪是什麼撈什子欽差大人?知道府內來了大敵,吐了吐舌頭道:「一時間到哪兒籌這許多錢?」曾柏暗踢馮虎一腳道:「你裝傻?」馮虎道:「我不用裝,本來就很傻啦。」曾柏道:「我常見縣中富人熱心助人,你替我跑一趟,就說我向他們借錢用用。」於是取來紙筆,寫下某大戶多少,某中戶又多少,一共九人,加起來正好一千兩,又道:「有欽差大人在,待會兒他們送錢來,都要穿著整齊,不要因為我向他們借錢,就裝出一副窮人相。」馮虎這時已完全明白曾柏話中的含意,快步離去。
曾柏命人送上酒菜,並且先嚐,表示酒菜無毒,以安揚霸天的心,又頻勸揚霸天不要多喝,以免酒後誤事。揚霸天更加信任曾柏。飲酒至半,剛才所召的九人富豪,穿著光鮮,雙手捧著用紙包裹的兵器站在門外,作出哀求的神情,說道:「大人借的錢已經拿來,可是小人家中實在沒有這麼多。」揚霸天聽說錢已送來,再看到來人都是富人打扮,更不懷疑,曾柏命人取秤來,又嫌桌子太小,命人取庫房中長桌橫放在後堂,二名役卒也跟著進來,曾柏拿著砝碼,對馮虎說道:「還不為欽差大人秤金嗎?」馮虎恭恭敬敬道:「是!」拿起一錠銀兩,假裝失手落地,馮虎「啊」的一聲,揚霸天還來不及反應,馮虎大叫:「兄弟們!給我上!」這九人根本不是富豪,其實都是縣中捕盜高手:霹靂手、閃雷手、捕鬼手、快刀手、翻雲手、縛虎手、降龍手、鬼影手、力斧手。原來馮虎以假意掉落銀兩為發動攻擊的暗號,大喊:「打呀!」呼啦啦!嘩啦拉!九人齊力,往上圍攻。
揚霸天急將彈弓掏出,
咻咻咻!連三發,三人被打,又驚又怒。他們萬萬想不到一個粗獷兇狠的亡命之徒會拿出三歲小孩兒的玩具,但發彈之狠,認穴之準,力道之強,勁勢之利,已臻化境。轉眼又有另三人中了彈,血流滿面,痛不可忍,滾跌在地。揚霸天更是得意,啪啪啪,啪啪啪,繼續猛攻。鬼影手耳邊聽有彈弓聲,知有暗器打到,趕緊躲開;力斧手閃避不及,正中右耳;降龍手讓不過去,面門上中了一彈,鮮血直流。
此時曾柏早已躲在一旁,揚霸天面向馮虎,只聽得咻咻咻一連三個彈子,應聲齊至。這是秦款款親傳絕技,叫做連珠彈子,誰也不能躲得。揚霸天原本暗想:「這三彈之中,任他躲閃靈便,兩手善接暗器,至少也著了一彈。」哪知馮虎人雖高壯,卻是靈活至極,哈哈大笑,不慌不忙,見三個彈子接頭連尾連串而來,他左手接了一個,右手抓了一個,第三個彈子就用牙齒咬住。揚霸天見馮虎接住三彈,只嚇得魂膽俱消,撒腿就跑。
馮虎怎肯讓他跑得,便把兩手中彈子,就用左右手指打將出來,口中咬的,也就忙地吐出,倒也與彈弓上發出來的一樣厲害。以揚霸天本領,背後有彈打來如何不曉。左騰右挪,連躲三個彈丸,這也就算完也。豈知馮虎隨手跟著三個彈丸接連射一刀,哧的一聲,威猛陰狠。
揚霸天冷笑一聲,說道:「找死嗎?」迴身出手,撥開小刀,雙拳齊出,又猛又狠,如狂風驟雨,這是羅漢二十四掌裡的招數。馮虎喊道:「好哇,這惡霸受過高人指點。」愈戰愈強,精神抖擻。
曾柏高喊:「拿下揚霸天,人人重賞!」瞬間湧出五個小差役,只見揚霸天猛一轉身,掄起就打,抬腳就踢,這些差役可吃虧了。於是你起來,他躺下;他躺下,你起來;劈裡撲扔,五個不行,七個;七個不行,十個;揚霸天最終被壓在十人的肉團下。
曾柏道:「關進大牢!」總共動用十人,三副刑具,將揚霸天押入黑牢。曾柏一拱手,道:「各位辛苦了,明日進府領賞,先下去吧!」
眾人散去,獨留馮虎。
曾柏嘆道:「如果三石在就好了。」語氣甚是真誠。李三石聽到這裡,心中一震。又聽曾柏道:「阿虎,最近可有三石的消息?」
馮虎道:「一直沒有。」頓了一頓,又道:「大哥向來待我不薄,我也思念得緊。不過他足智多謀,大人請放心。」李三石感到窩心,馮虎粗人,如此細膩感情,倒也是第一次感受。
曾柏又道:「不知他心中會不會怪我,害他丟了官?尤望財嚴格說來,是我刑求至死。想當初,上面查太緊,畢竟尤望財雖然是地痞惡霸,但弄出人命,上面一定要我有個交代。三石他重義氣,為我背了黑鍋,丟了官,我其實很過意不去。不知他心中對我可有怨懟?」
馮虎搖頭道:「大哥不是那種會記仇的人。」
李三石心中大為感動:「阿虎畢竟是真正瞭解我的!」只聽馮虎又道:「尤望財放高利貸,又暴力討債,闖了禍,出人命,又找人替死,宰白鴨。這種人死有餘辜,大人為民除害,何必自責?」
曾柏道:「話雖如此,在我心中,總是覺得對三石有些愧疚。就算他不記恨,我也很過意不去。」馮虎道:「大哥是否有可能復職?」曾柏道:「近期是不可能。畢竟,尤望財雖然罪有應得,但衙門裡出人命,這事還是太大。」說完頻頻搖頭,沉吟良久,又道:「我真希望是自己罷官,三石是我第一把助手,我很想念他。不知他在何處?」
這兩句真誠無比,發自肺腑,李三石聽到這裡,大受感動,從窗望躍進,道:「李三石在此,多謝關心。」
曾柏和馮虎大驚,一個道:「三石,真的是你!」一個道:「大哥!我就知道你沒事的。」
李三石握住馮虎的手,曾柏又握住兩人的手,道:「坐下說話。」三人落座,曾柏柔聲道:「這些日子忙些什麼?」李三石其實一直在找白水仙殺害三任丈夫的證據,但白水仙做得衣無縫,沒留下蛛絲馬跡;且年代已久,無法找到相關事證,所以一無所獲。他聽了白水仙指證曾柏的諸多行徑,雖不是全然相信,但對曾柏已有提防,於是轉換話題道:「大人機智,臨危不亂,卑職佩服無已!」曾柏笑道:「小小毛賊,還難不倒我。」隨即正色道:「揚霸天搶官銀是假,他真正的目的,是搶奪寶藏!」李三石大驚,馮虎問道:「什麼寶藏?」
曾柏皺著眉頭道:「事到如今,我也不能再低調了,你們跟我來。」眉頭緊皺,語氣慎重。李三石和馮虎對望一眼,均想:「從未見過大人如此,想必是一件非同小可之事。」
三人往後院走去,不多時,只見有個石門,由山根開鏨出來,雖是雙門,一扇是活的,另一扇只是假門。假門上有個大銅環,曾柏上前用力把銅環一拉,三人進去,曾柏一鬆手,銅環往回一拽,那扇門就關上了。此門非從裡面拉環是再不能開的,外人絕無法擅入。門內接一地穴,造得十分周密,曲折彎環,左旋右轉,無法知東西南北,連前後左右也不分。又過一個鵝頸彎,左彎右曲,忽上忽下。馮虎咋舌道:「虧我在府裡這麼久,不知有個好地道。」李三石卻想:「這密室必是用來關重大犯人,或收藏極珍貴寶物,否則何必如此隱密?」不多時進了一間木室,稍有霉味,曾柏取出打火石,點了蠟燭。隨即從木櫃裡取出一青花瓷瓶,做工精巧,一看就知道是景德鎮精品,約手掌大,在淡淡燭光下瑩瑩發光。
曾柏道:「你們看看這小瓶,有何特別之處?」李三石接過,仔細端凝,搖搖頭,交給馮虎。馮虎接過,李三石雙手成碗狀,在馮虎手下方,萬一他失手,可先接著。曾柏輕輕一笑,把小瓶放在長桌上,那長桌靠牆,牆壁被漆為白色。曾柏拿出木尺,把小瓶放在距牆三尺處,又取一燭,置於小瓶後方一尺。點燃蠟燭,並將門口火把滅了。
李三石和馮虎齊聲驚呼:「啊!這……這……」
白色牆壁上面顯示出一個模糊的圖形,有圓點,有曲線,也有直線。曲線交錯,符號文字都有,看不清楚,但是很確定:那是一幅地圖。
可是,只有線條、圓點、箭頭和十字叉記號,沒有地名。
良久之後,曾柏點燃火把,室內通明。馮虎道:「這是藏寶圖?」曾柏道:「正是。」李三石道:「什麼寶藏?」曾柏笑而不答,帶著火把,引二人來到
暗門前,把上面刻的一隻蝙蝠旋轉,其門自開。出了密室,又是上下七層階石,轉過一彎,前邊又是一石室。
曾柏將火把交給李三石,打開櫃子,取出
幾項寶物:有瑟瑟幕、紋布巾、火蠶綿、九玉釵等物。瑟瑟幕寬三丈,長一百尺,輕薄透明,無與倫比,若向空中張開,則能看到幕上有疏朗之紋,如同碧絲貫珠,它是用鮫人瑞香膏塗在上面,就算大雨驟降,瓢潑如注,也不會被打濕半點。那紋布巾,其實就是毛巾,潔白如雪,光滑柔嫩,非同一般;用它拭水,不會被水浸濕;不管用上多少年,也不會生塵垢或沾上油膩。火蠶綿據說得之於炎洲,做一件衣服只須一兩。如果稍用多了,做出的衣服就會有一股熇熱之氣,人不能近。那九玉釵,上刻九隻鸞鳥,均是九色光彩,做工精巧,巧奪天工,妙不可言。
李三石和馮虎目不轉睛,嘖嘖稱奇。曾柏道:「這是三寶太監下西洋,從羅斛國、爪哇國和重迦羅國取回的寶物。」李三石驚訝至極,奇道:「這些寶物,不是進了紫禁城嗎?」曾柏微微一笑,道:「這,就說來話長了。」馮虎滿臉興奮,道:「大人請說!請!」
三人走出石室與木室,回到內堂。曾柏拿出一大疊卷宗檔案,攤平在桌上,開始說明。
「三寶太監下西洋」始於明成祖永樂三年,光是錨要分上、中、下三號,每號要細分三號:頭一號的錨要七丈三尺長的釘,三丈二尺長齒,八尺五寸高的環。如此浩浩蕩蕩船隊,船上人員,光是指揮官就有一百員,千戶官一百五十員,百戶官五百員。選將征西,事非小可,須智勇具足,文武兼資,才能馬到功成,旗開得勝,不辱朝命。
於是聖旨下令:會同五府侯伯,教場之內嚴加考校,擇其優者來覆朝命。於是各衛指揮,各所千、百戶、各備軍營器械馬匹,俱限黎明齊赴大教場內操演武藝,比較勝負。凡武藝高強,韜略嫻習,即疏名進朝,請旨掛印,前往征西。
不覺月往日來,就是三更五鼓,雞唱天明。兵部尚書開了棍,搭了橋,投大教場而來。那些京營裡的將官,人頭簇簇、馬首相挨,不在話下。還有一班五府公、侯、伯、子、男,達官滿座。這些上船的官員,十八般武藝,無不精通;三略六韜,無不習熟。尚書心下十分歡喜,即時類集,表奏朝廷。
那是第三次西航回返,就在三寶太監回到中原前,海上暴風雨,一艘寶船沉了。船上人員立即被救起,但寶物落海,不知凡幾。由於寶物多以木箱封存,飄到廣東,被當地漁民撿起來。當地的最有名的茶館就叫「茶舍」,有三個人,絕非善類,也不好惹,人稱「退避三舍」。退避三舍的師父季書禮把寶物佔為己有,藏在一個極為隱密的地方,沒想到,被一個人知道了,寶物全部被移走。這個人,就是季書禮的哥哥,季書文。
李三石「啊」的一聲,原來季書文的秘密,就是因為他知道三寶太監下西洋的部分寶貝。馮虎道:「萬歲爺為何不追查這份寶貝?」曾柏道:「第一,進貢的寶貝已經太多了,實在不想再去追查。第二,體恤民情,誰撿到就算誰的好了,沒有想過追回。」頓了一頓,又道:「或說回來,第一,萬歲爺說不查,那是皇恩浩蕩,但我們做臣子的,也該體解上意,反應要夠靈敏。第二,進貢之寶流落民間,於國家社稷福氣,大大不利,大大不祥!若引來你爭我奪,腥風血雨,殺戮連連,這,就不是皇上所樂見的。」李三石頻頻點頭,道:「大人深謀遠慮,心思細膩,屬下佩服無已!」曾柏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這寶藏,無論如何是一定要找回,晉送皇宮。」
馮虎道:「季書文不知為何可以擁有這個大秘密?他只是個教書法的!」曾柏搖搖頭道:「他教書法只是掩飾,他其實是刻意低調,想掩人耳目。」
李三石道:「再怎麼低調,還是被人殺掉。揚霸天說,尤望財要他去殺季書文,莫非尤望財也知道了季書文的大秘密?這些都不重要了,尤望財都死了。所以現在到底還有誰知道這個大秘密?」
曾柏正要回答,卻聽見「噹啷啷!噹啷啷!」,外面響起了急促的鑼聲,這是救火的訊號。馮虎一個箭步,衝出去,隨即又進來,道:「大人,衙門周圍起火。」李三石一聽站起,拉曾柏往外,站在院中。一看:天都紅了一半!分西、北、東三面燒的,一片「快救火!快救火!」的喊聲。其實馮虎一出來就聞到硫磺、硭硝的味兒很大,知道這是有人故意放火。李三石當然也聞出來了,心裡不是滋味,多年來,由於他是捕快領班,第一把交椅,連個杯子都沒損失過,怎麼今天有賊人放火,雖然自己已經解職,但還是憤怒。曾柏一面下令滅火,一面指揮進退,不多時大火即滅。
眾捕快、差役散去,曾柏恨恨的道:「藏寶這件事,牽連太大,正邪兩方,均有覬覦。我一直暗中進行,但百密總有一疏,先是揚霸天來搶錢,現在又有人膽敢在本府放火,哼,有什麼手段不妨再使出來,看我對付得了還是對付不了。」豪氣十足,馮虎甚是佩服。
曾柏又道:「如何找回寶物,避免落入奸人之手,我還要再想想,你們先回去休息吧。過些日子我想透徹了,再找你們。」左手搭在李三石肩上,溫言道:「三石,復職之事,你別掛心,我一直在幫你,也一定會幫你,你這陣子先休息,我先清楚要怎麼查寶藏,嗯,不,查季書文的案子。你放心,我一定需要你幫忙,也一定會找你幫忙。你立了功,我上奏萬歲爺,你必可復職。」
李三石大喜,躬身道:「多謝大人!告辭!」
三日後,馮虎輪休,李三石來找他,兩人來到湖邊,馮虎開心,咧嘴大笑,道:「大哥,你吃魚嗎?」李三石道:「吃啊,我前輩子是貓,所以這輩子專抓老鼠,當然愛吃魚。」馮虎脫了衣服,躍入湖中,嘩!水花四起,猛然間,湖中水似燒開鍋一樣,不多時,馮虎自水裡翻起,身上一絲不掛,只當中圍著一塊破布。他天生的好水性,在這麼深的河水裡,晃悠悠地踩著水上岸。左右掖下夾著兩條大活魚,頭尾亂動,每條足有五斤多重。馮虎上了岸,先摔一條,叭喳一下;然後再摔一條,照樣摔死。抄起魚來,一張大嘴,一口咬下半個魚頭,喀吧喀吧嚼著就吃,一會兒工夫,兩條大魚落入兩人肚裡。李三石吃著鮮魚,心事重重,既感念曾柏的義氣和溫情,又想到白水仙揭露曾柏的真面目。馮虎是粗人,心想大哥大概是吃不慣生魚,下回可得先煮過了。
馮虎穿上衣服,柔聲問道:「大哥,這些日子還好嗎?」李三石其實努力尋找白水仙殺害三任丈夫的罪證,但年代太久,徒勞無功。馮虎見李三石心事重重,眉頭深鎖,神色鬱鬱,也靜靜坐在一旁,不發一語。
李三石面無表情,問道:「你知道做我們這行最恨的一件事是什麼嗎?」
馮虎道:「我不知道。」
李三石道:「你明明知道某件案子就是某人做的,但沒有證據,你還是得放走某人。」
馮虎道:「那你怎麼還做得下去?」
李三石道:「因為我相信我代表正義,而正義終有伸張的一天。」
馮虎想了很久,才問道:「大哥,你被解職前,有想過不做這行了嗎?」
李三石道:「我每天都在想。」
兩人回到馮虎住所,不禁一怔。
客廳正中一張八仙桌,桌上一個特大碗;客廳四角分站四人,其中三人衣著樣貌,李三石一看便知是「退避三舍」。另一角落之人高大黝黑,正是「黑白無常」的黑無常。李三石暗暗心驚:「這黑白無常到底是何方人物?意欲為何?在船上追殺揚霸天,打落水裡,還好被秦款款救了。現在又來這裡。對了,秦款款不知可好?希望她別被白水仙找到,白水仙如此兇殘狠毒,只怕不在揚霸天之下,如果秦款款被白水仙找到,性命難保。」又想:「揚霸天說,當日他去殺季書文時,黑白無常也在場,照這樣推測,黑白無常也知道寶藏的秘密?還是說,跟退避三舍一樣,是奉命去取季書文的大秘密?」再想:「怎麼今日只見黑無常,白無常呢?我一定要弄清這兩人來歷。奇怪,黑白無常從不單獨行動,怎麼這會兒只見黑無常?不好!曾柏該不會已經遭到白無常毒手?」心念電轉,愈想愈急。
只見舍三拿個水壺,在大碗裡盛滿了水,任何人一看便知,微微一動就灑。舍三把水壺放地上,一伸右手攥住這桌子一條腿的底部,說了一聲「起!」一隻手就平著端起八仙桌。李三石暗暗心驚:「力大之人,或許可以舉桌,但提桌而水不灑,這已經不是靠蠻力而已,而是包含巧勁與深厚內力。光這一手,一般人就辦不到。」
舍三右手端起八仙桌,碗裡水紋絲不動,他一口氣在大客廳跑了三圈,忽然大喊一聲:「接著。」右胳膊微然一震,「唰!」這八仙桌從手裡飛出去,直奔舍一。舍一伸出四個指頭,一沾桌腿一斂神,「咻!」地一轉身,順著自己左腕子也跟著出去。舍三接著,轉了一圈,「嗖!」又奔向舍二。舍二四個手指一沾桌腿,卸了力,平端著之後,「唰」又奔舍三。舍三不想再丟給大哥和二哥,將桌子高舉,雙手抓四角,快速旋轉,只見雙手飛快轉動,每一刻都有桌腿,也每一刻都無桌腿,飛也似地兜起風來,真是技藝純熟,運用自如。最後,舍二把桌子停住,眾人一瞧:這碗水,沒灑一點兒。
舍一笑道:「黑無常,我們三兄弟這手功夫,跟你相比如何?」
黑無常面如死灰,但故做鎮定,還是笑道:「這種功夫,只是江湖雜耍,討幾文錢還可以,要拿季書文的秘密,還早!還早!」拿出一刀宣紙,然後道:「諸位看看,這是一刀一百張,一張不差。」把這一刀宣紙平放桌上,然後說道:「我這巴掌放第一張紙上,丹田提氣,九十九張沒事,最後一張會有個巴掌印;吹一口氣,這巴掌印就掉下來,紙上只有手印,這叫『隔山打牛』。」
李三石和馮虎對望一眼,均想:「以前都是聽說,今天終要見識。」內行人都知道這是高段氣功,非內力練到上層不能為之。發出功來,中隔什麼,都擋不住,直到最後,用在什麼地方上,什麼地方就見功。這一招完全硬碰硬,絲毫取巧不得。
黑無常說完了,右手放好,左手摸了摸下巴,說了一聲「喝!」丹田一口真氣,再把手提起。桌上宣紙九十九張沒事,第一百張拿起來,果然有個巴掌印,黑無常輕輕一吹,「呼!」這巴掌印掉下來了。
李三石看得目瞪口呆,深感佩服;馮虎用力鼓掌,好像小孩看雜耍。
舍三淡淡一笑,道:「九十九張紙放在這裡,我用四個手指按上,我說一聲『嗨』,第九十九張上也沒有痕跡,只在第九十八張上有痕跡,我一吹就掉下來。眾位看吧。」四指平放,氣貫丹田,大喝一聲,拿起來看紙,果然前九十七張和第九十九張都沒事,唯有第九十八張上四個手指印,一吹,呼一下掉了。
舍二輕輕咳了一聲,道:「這好,我三弟用四個手指,我用三個手指頭 。」說著,將食指、中指、無名指放在紙上,也是丹田提氣,說了聲「哈!」九十八張紙中唯有第九十七張上有三個手指印,用嘴一吹,「噗」掉了。
舍一過來,道:「這麼辦,我用兩個手指頭 。」說完,將食指中指放在紙上,呃了一聲,一抬手,九十七張紙中,唯有第九十六張上兩個手指印,「呵」一吹也掉了。
黑無常瞠目結舌,默然不語。
舍二冷笑一聲,忽然飛身撲向李三石,雙掌齊出,勢如破竹。馮虎全神貫注欣賞退避三舍和黑無常比內力,萬萬想不到舍二會突然發難。危急之中猛然一長腰,擋在李三石面前,左手回了一掌。舍二不敢大意,左一滑步,右手一穿,奔馮虎的面門就打。馮虎往右躲,往前搶身,左手出掌,猛打舍二腹部。舍二左手架開馮虎胳膊,左腳紮根,右腳橫掃,把馮虎掃倒在地。
舍三離李三石最近,左手凌空一揮,李三石頓時雙眼刺痛,就覺有人在他脖子上用力一提,把自己提拉起來。李三石想掙扎也掙扎不了,但覺耳旁生風,腳下微有聲音,沙沙沙;又是黑夜,又是山路,有時高,有時低,有時平坦。但是感覺不那麼大起大落,他雙眼無法見物,但心中更是暗暗駭異:「這退避三舍究竟是誰?輕功如此了得。」
當李三石被擒,馮虎大急,高叫:「別抓我大哥!」黑無常道:「我來追,你快去找曾柏大人,救李三石!」說完不見人影。
馮虎急急來到府中,稟告退避三舍抓走李三石。曾柏聞言大驚,咬牙切齒:「先是揚霸天來搶,後是放火,現在連我手下都敢抓,這寶藏難道這麼吸引人,奸徒把我當死人?」馮虎道:「退避三舍為何要抓大哥啊?要抓也是抓揚霸天,是尤望財叫他去殺季書文,因為季書文有藏寶的大秘密。」
曾柏道:「季書文已死,尤望財也死,揚霸天被我關在大牢,尤望財之所以要揚霸天去殺季書文,想當然爾,他或多或少知道寶藏這個大秘密。阿虎,你想想,如果尤望財真的知道,最後審問尤望財的,又是我和三石,那,揚霸天來搶我,本府失火,三石被劫走,不是都可以連起來的?」
馮虎一拍大腿,道:「正是!正是!」頓了一頓,又道:「不過我真的想不懂,那個黑無常為何要追退避三舍?莫非他也想知道寶藏的秘密?」
曾柏道:「不。黑無常不知道。只有退避三舍知道!」馮虎道:「此話怎講?」曾柏道:「黑白無常是幫我臥底的!」
馮虎大驚,隨即想:「大人行事高妙,常出奇策。只是,這太令人震驚了。」曾柏察言觀色,道:「一方面,寶藏之事,實在太大;另一方面,臥底者的身份如果洩漏,下場都會很慘。」馮虎伸了伸舌頭,道:「不知接下來要怎麼辦?」
曾柏道:「你跟三石走得近,很有可能是下一個目標。」馮虎昂然道:「死都不怕,還怕退避三舍?」曾柏搖頭道:「阿虎,切莫魯莽衝動,否則會害了三石!」馮虎「啊」了一聲,道:「極是!極是!」曾柏道:「我本以為,沒有多少人知道寶藏的秘密,現在看來,各路人馬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嘿嘿,我倒要看看他們有多大本事。」
馮虎道:「請大人多多保重!」曾柏道:「這個自然,誰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話又說回來,我要更低調了,免得打草驚蛇。」馮虎道:「正是。不知大人有人良策?」
曾柏眼望遠方,嘆了一口好長的氣,良久之後方道:「眼下只能按兵不動,三石對寶藏秘密所知有限,應不會被害,殺了他也找不到寶藏。」馮虎緩緩點了點頭,曾柏續道:「你先回去,別聲張,我這邊再等幾天,說不定退避三舍在三石身上問不出答案,會來找我。」
馮虎一怔,隨即道:「退避三舍武功出神入化,連揚霸天和黑無常都不是對手,請大人務必小心。」曾柏輕拍馮虎臂膀,道:「他們三人想傷我,未必那麼容易,不過,他們如果想吃牢飯,我很樂意招待他們。」二人哈哈大笑,馮虎告退。
待續……
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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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第六回
馮虎回到住所,一進門,腳就踩到一個東西,他撫身拾起,原來是一個褡褳。一見此,馬上想:「啊!這是大哥的,一定是剛剛被退避三舍挾持,打鬥掙扎掉下了。」
他回到房間,小心翼翼打開褡褳,裡面是一個舊布包,年代已久,字跡清晰,蠅頭小字,精繡而成。小心攤開,整塊布約有方桌大小,他看得清上面的字,但讀不懂上面的字;他看不懂上面的字,但他知道要去找誰。
翠芳塘的後花園。
白水仙為馮虎倒了杯茶,笑道:「小虎哥,這麼難得。是不是看上哪位姑娘?來來來,我為你招呼招呼。」馮虎開門見山,正色道:「白二媽,我知道妳要的忘憂經在哪。」白水仙一怔,隨即露出一副漫不在乎的態度,道:「是嗎?」她察言觀色,知道馮虎因為李三石被擒,而他又極重義氣,所以只要可以救李三石的線索,他都不放過,於是道:「我坦白跟你說吧,忘憂經跟一個寶庫有關。」
馮虎輕噫一聲,道:「什麼寶庫?」心想:「該不會是曾大人說的三寶太監下西洋,有一寶船因為暴風,寶物飄到廣東的那個寶庫吧?」
白水仙道:「詳細情形,我真的不知道。」頓了一頓,又道:「不過,翠芳塘的客人,來來去去,形形色色,各行各業都有,所以,我或多或少也聽到一些,略知一二。」
馮虎道:「什麼一二??寶庫到底有什麼?不就是一些稀奇的金銀財寶?」他和李三石已經聽過曾柏的介紹,故意這樣說,看白水仙所知,是否和曾柏一樣。
白水仙道:「不就是金銀財寶?不就是金銀財寶?嘿嘿,如果要金銀財寶,我翠芳塘還會少?」言語中充滿自負。馮虎道:「這倒是。」白水仙接著就把三寶太監下西洋,其中一艘寶船沉沒,寶物被蒐集起來,藏在一個地方說了,跟曾柏說的差不多,馮虎頻頻點頭。白水仙又道:「有人拿金財寶當作寶,有人卻認為各種奇書密笈才是寶。那寶庫有一本『萬毒我用經』,記載了天下用毒之法以及解毒之方。」
馮虎「啊」的一聲,道:「難怪!難怪!引起這麼多紛爭,你爭我奪,就是為了這個。」頓了一頓,又道:「我聽說,之前本府有個疑案,一直未破。一個丈夫七竅流血而死,妻子嫌疑最大,但找不到妻子下毒證據,成了懸案。」白水仙心頭好像被人重重搥了一記,暗想:「馮虎看似蠢笨,竟然也會來套我的話。哼,你想套我?還要再練十年功。我倒要看看,你這蠢牛要如何套我。」
其實馮虎根本沒聽秦款款說白水仙殺害三任丈夫之事,他只是剛好想起這件懸案,白水仙做了虧心事,自然捕風捉影,胡亂聯想。
白水仙漫不經心,隨口又道:「不止醫書,還有本朝劉伯溫所撰寫的兵書。」馮虎心中一凜:「這倒是可以想辦法弄來,呈上曾大人,獻給萬歲爺。如此一來,大哥可以將功贖罪,立即復職。」想到李三石可以復職,不禁雙眼發亮,急道:「快說!快說!」白水仙道:「劉伯溫輔佐成祖萬歲爺完成帝業,所撰寫的兵書,當然是精妙的,共分一百種戰鬥方法:舉凡計戰奇戰、謀戰饑戰、間戰緩戰、眾戰避戰、寡戰圍戰、愛戰忘戰、驕戰澤戰、形戰斥戰、正戰虛戰、死戰生戰、水戰火戰,均在書中。」看到馮虎雙眼發亮,又道:「當然,寶庫也有小虎哥的最愛。」
馮虎道:「我的最愛?我最愛什麼?」
白水仙神秘一笑,道:「有一本奇書,唔,應該說是天下奇書,叫『怡春秘方』,記載了很多藥方,小虎哥不妨一聽?」
馮虎道:「妳如果說到讓我打哈欠,我就不聽了。」白水仙道:「其中有一秘方,叫『美女二笑散』,用青木香、龍骨、山茱萸、蛇床子、遠志、官桂、石榴皮各等三分。」馮虎道:「用法為何?」白水仙道:「碾為細末,男津調入陰戶。」馮虎道:「功效為何?」
白水仙道:「女情歡美,四肢困懈。」馮虎聽得幽然神往,白水仙續道:「其中又有一秘方,叫『飛燕喜春散』:丁香、香附子、石灰末、胡椒、烏龜骨、鹿茸、金毛狗腎各五錢,蛇床、紫稍花、菟絲子各一錢,麝香三分。」馮虎道:「用法為何?」白水仙道:「碾為細末,煉蜜為丸,梧桐子大小,每服一丸,津調塗於玉莖上入陰戶。」馮虎道:「功效為何?」白水仙道:「女心歡洽,情動不已。」
馮虎暗想:「你是江南六家妓院聯號總管,也是最大規模翠芳塘的老鴇,難怪妳對這些藥方特別有興趣了。」白水仙道:「其中還有一秘方,叫『金槍不倒方』,是用……」馮虎忙揮雙手,道:「行了,行了,我看起來想是需要這種要的人嗎?」
白水仙道:「可不是嗎,小虎哥威猛剛直,必有過人之處,當然是不需要這些助興了。」臉上似笑非笑,表行古怪。
馮虎道:「還有什麼稀奇的寶貝嗎?」白水仙道:「這個嘛,據我所知,寶庫有個『銅壺滴漏』,前朝之物,原置廣州城拱北樓上,是一種計時器,有單壺與複壺兩種,其中一件是『浮箭式漏壺』,高五丈七,由日、月、星、受水壺,共四壺組成。每壺都有蓋,放在階梯式的架座上。水從日壺中依次下滴,進入受水壺,壺中水位上升,小木劍是標尺,也隨之上升,觀其刻度,即知時辰。」馮虎聽得嘖嘖稱奇,忽然一拍大腿,道:「這中原之物,怎麼會到了寶庫之中?白二媽,妳說寶庫是三寶太監從中土之外帶回的寶藏,要獻給萬歲爺的,怎麼寶庫又有我们中原本來就有的珍寶和奇書?」
白水仙道:「可能是要宣揚我大明朝國威,所以帶了最好的東西,讓蠻荒之地知道,天朝上國的國力、智力、武力,都不是他們所能望其項背的。」馮虎點頭稱是。白水仙又道:「那寶庫裡不只有珍寶、奇書,還有武功密笈。揚霸天的師父無意間得到一本,揚霸天的武功,你是知道的。更別說其他更厲害的武功密笈,不知有多少人要搶。」
馮虎道:「現在問題來了,這些寶藏有多少?寶庫究竟在哪?有多少人看守?還有少人知道這個秘密?這些妳也順便跟我說了吧?」白水仙雙手一攤,道:「這我真的不知道了。」馮虎眉頭緊皺,白水仙道:「小虎哥,我比你更希望李捕頭回到府內。」語氣甚是真誠。
對於這點,馮虎是不懷疑的。李三石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定期給翠芳塘方便;白水仙每個月也會給官府「平安費」,提供小道消息,線民滿佈。雙方合作已有一段時間,有說不出的默契,也無須說,更不可說。
馮虎道:「白二媽,我馮虎雖笨,但也不蠢。妳如果真有本事可以救我大哥,你要的忘憂經,我自然雙手奉上。妳若意圖派人硬搶,我把經吞到肚裡。」白水仙知他一股蠻勁,無人可比,倒也擔心他一急之下真做出什麼傻事,鑄成無可挽回的錯誤,於是道:「這個自然,我把話說明了,我白水仙生平不做賠本生意,不做沒把握的事,我不知道你的大哥在哪,但我會開始進行這件事,如果有消息,我會第一個讓你知道。等我救出李捕頭,你可要說話算話,給我忘憂經。」馮虎拍拍胸脯,道:「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告辭了。」
次日,馮虎進府,曾柏道:「阿虎,我们今天把揚霸天提來審一審。」馮虎雙眼一亮,道:「是。」頓了一頓,又道:「這傢伙狡猾無比,每次犯案,不留痕跡;每次受審,必定翻供。如此狡猾,不知大人有何良策?」曾柏道:「你儘管把他提出來,我自有方法。」
望著馮虎漸行漸遠的背影,一個恐怖的景象卻漸漸清晰。
那是曾柏是一名小捕快的時候,奉命到案發現場,不看還好,一看險些暈倒:陰風慘慘,腥氣難聞。兩旁都是柱子,繫著二十來個四體不全之人,在那裡呼痛號楚。曾柏定睛細看,只見這些人,有的少了一臂,有的缺了半腿,有的剜去兩目,有的割去陽物,也有女子陰門上去了一片的,也有孩童沒有了天靈蓋死在旁邊的,也有腰間剜去一塊在那裡掙命的,個個血污狼藉,腥穢難聞,暗道:「這什麼意思?既把他們傷殘五體,何不索性殺了,免得受這苦楚?為何弄得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卻是何故?」
而如此兇殘之人,江湖傳言是揚霸天所為。
不多時馮虎押著揚霸天來到大堂,曾柏心想:「這廝雖然身強力壯,但不可再刑求,萬一又出人命,我這頂烏紗帽也甭戴了。」命馮虎準備女兒紅,烤羊肉,又命一書僮在旁搧風暖酒,另一書僮端酒,一書僮手捧羊肉,一書僮坐在小茶几旁,筆墨備妥,準備錄口供。
揚霸天冷笑一聲,道:「曾柏,你想把我饞死,是嗎?哈哈!哈哈!你刑求啊,最好把我刑求死,然後你再去找人替你頂罪啊。哈哈哈哈!」
曾柏冷冷的道:「你是仴州人嗎?」
「我是啊!」
「今年幾歲?」
「二十二。」
「你住城裡?」
「沒錯。」
「父母還在?」
「都過世了。」
「兄弟姊妹?」
「全沒有。」
「最愛喝的酒?」
「女兒紅。」
「最愛吃的菜?」
「考羊肉。」
「娶妻了嗎?」
「娶了。」
「幾個小孩?」
「兩個,一個兒子三歲,一個女兒五歲。」
馮虎一直在旁,仔細聆聽,時而皺眉歪嘴,時而抓頭搔耳,他一向尊敬曾柏,也佩服他斷案如神,審人犀利,以為一定能問出下令搶官銀的幕後指使者,發現漏洞,深入追查。但今日不知怎地,盡是問一些無關緊要的雞毛蒜皮事,既不問當日受尤望財之命去殺季書文,到底發生何事;也不問是否聽過寶藏大秘密,更不問是否知道李三石被抓到哪裡,心裡深深擔心,憂慮不已。
只聽曾柏道:「阿虎,押回去,明日再審。你也回去休息吧!」馮虎道:「是。」
馮虎回到住所,喝了杯茶。忽然來一個老道,鵝黃道冠,青色道服,斜領闊袖,白襪青鞋,背著一口寶劍,胸前十字絆繫蝴蝶扣,走穗飄垂。見了馮虎,念聲無量佛說:「施主吉祥,福慧具足。長白山江如是冒昧到訪,尚祈見諒!」馮虎見他一張冬瓜臉,兩道寶劍眉,一對大三角眼,蒜頭鼻,四字口,一部花白鬍鬚,大耳垂輪,身高八尺,臉生橫肉,不像道家仙風的形色。心中略微起疑:「江如是?沒聽過。」拱手道:「好說。道長駕臨,有何見教?」
江如是道:「我學過一些法術,懂得看風水。你家房上有青氣升騰,直沖藍天,這青氣與月亮氣息相通,必是極為珍貴寶物散出來的。我已經觀察幾天了,選擇在今天這樣的吉日來,就是為了能看一眼寶物。」
馮虎道:「你這不是見到我了嗎?」江如是道:「嘎?你說什麼?」馮虎道:「你說你要見寶物,我就是本屋之寶,你這不是見到我了嗎?」
江如是微微一笑,從一小瓷瓶倒出一粒丹,道:「這種神丹叫神弗,服後百日成仙;塗於腳下,越度大河大江,可以在水面上行走。」
馮虎聽到「可以在水面上行走」,雙眼一亮。江如是又從另一小瓷瓶倒出一粒丹,道:「這種神丹叫玉子,給畜生服下,畜生不死。也能避免各種兵器傷害,服用百日之後,會有仙女來服侍,還能看見各種鬼神形體,如見真人。」
馮虎對於「會有仙女來服侍」極感興趣,但一聽到「能看見各種鬼神」卻又遲疑膽怯。江如是再從另一小瓷瓶倒出一粒丹,道:「這種神丹叫還丹。」馮虎道:「還丹?還什麼?」
江如是道:「服後六十日成仙,鳳凰麒麟,長伴左右,將此丹塗於銅錢銀兩,用掉的錢當晚又會自己回來。塗在額頭上,各種鬼怪都要躲避。」說著又從另一小瓷瓶倒出一粒丹,道:「這種神丹叫回陰丹,用人的乳汁服用下去,即便九十歲的婆婆也能生小孩。」接著又從另一小瓷瓶倒出一粒丹,道:「這種神丹叫伏丹,服後立即成仙,塗在門口,各種邪神鬼怪均不敢入。」又從另一小瓷瓶倒出一粒丹,道:「這種神丹叫壽丹,服下去可活五百歲。」最後從另一小瓷瓶倒出一粒丹,道:「這種神丹叫魂丹,可以救活突然死亡三日內的人。煉丹方法是折斷亡者一顆牙,用兔血、硃砂、蜂蜜一起拌和,再以清酒、麻油、水銀,合封以六一泥,與硫磺丹用水送入,使藥丸入喉。這時死人馬上能復活;死人復活後,都說曾見到陰間使者手持符節招他們回來。」
馮虎聽得瞠目結舌,他本來就智識不高,這時更是心養難搔,蠢蠢欲動,但仍道:「道長請回吧,我沒有什麼寶物。」江如是端凝馮虎良久,也不告別,緩步離去。
次日馮虎進府,曾柏又命他把揚霸天押到大堂,開始問供。
曾柏冷冷的道:「你是哪裡人?」
「我是炞州人」
「今年二十五歲?」
「正是。」
「你住城裡?還是鄉下?」
「住城裡。」
「父母還在?」
「父親賣燒餅,母親幫人裁縫。」
「兄弟姊妹?」
「大哥幫人記帳,大姊不知去向。」
「最愛喝的酒?」
「紹興酒。」
「最愛吃的菜?」
「炒豬肉肉。」
「娶妻了嗎?」
「尚未。」
「幾個小孩?」
「兩個,一個女兒三歲,一個兒子七歲。」
「混蛋!沒娶妻哪來兩個小孩?」
在場四位書僮都笑了出來,曾柏叫錄口供的書僮拿給揚霸天確認,是否就是剛剛的問答內容,揚霸天看都不看,直接畫押了。於是曾柏又命馮虎把他押回大牢,約定明日同時同地,進行三審。
馮虎離開府衙,心中更是納悶:「曾大人這次真是有些高深莫測,怎麼問的問題還是跟昨日一樣?」回到家中,梳洗一番,正準備休息,忽有一人來訪,但見其人三十多歲,藍布褲褂,白襪青鞋,高挽髮纂;黃白臉面,粗眉大眼。他挑著一副圓籠,兩邊共是六層,扁擔頭有個釘兒,滿臉堆笑道:「這位大哥,借杯水喝,行嗎?」馮虎道:「行啊,請進。怎麼稱呼?」那人喝了一口水,又喝了一大口,覺得清甜無比,再喝了一大口,道:「我叫吳我聞。」
吳我聞把圓籠平攤在地上,道:「喝了大哥的水,想表演一下,聊表謝意。」馮虎只是微笑,吳我聞拿出一個木盒,裡面隔成五個小木格,每格蹲伏一隻青蛙,吳我聞取出一根筷子,輕敲青蛙的頭,那青蛙「咯」的一聲,馮虎不禁笑了出來。吳我聞接著以快手連敲,五隻青蛙依次鳴叫,乍聽之下,似乎雜亂,仔細一聽,好像民間俚曲,似曾聽聞,旋律熟悉,馮虎驚訝得說不出話。
收起青蛙木盒,吳我聞又取出另一圓籠,打開蓋子,裡面是個大魚缸,缸裡有金魚,紅白各三隻。吳我聞從懷裡拿出兩支小旗子,一紅一白,搖紅旗,紅金魚即隨著旗子揮動方向而游,收起紅旗,金魚靜止不動,彷彿靜候指示。換成白旗,白金魚也是一樣:旗子往左魚就往左,旗子旋轉魚就旋轉。吳我聞同時將紅白旗在兩側揮動,紅白金魚在水裡錯綜旋轉,如跑馬燈,左右上下,又交換,再交換。吳我聞再把紅白旗交叉,在魚缸上轉圈,只見紅白金魚前後間雜,一紅一白。雙手一揮,紅白旗各在兩方,紅白金魚分游兩側,完全不動,蓄勢待發,聽後指令。
馮虎看得津津有味,不禁拍手叫道:「好好好!妙妙妙!」吳我聞把圓籠收好,恭恭敬敬道:「這位大哥,我已經獻醜了,不知大哥是否有奇珍異寶,讓小弟一開眼界?」馮虎道:「該我獻寶了?」吳我聞心中一喜,眉開眼笑道:「請!」馮虎點點頭,道:「原來如此,請稍等我一下。」吳我聞差點就要跪倒在地,連聲道謝。
不多時,馮虎自廚房走出,喜孜孜道:「來!讓我招待你。看了你的精彩表演如果不招待你,實在說不過去。你要我獻寶,這就是我的寶了,這叫『黃芽菜煨火腿』,很講究,先用六個時辰熬雞湯,要老母雞,別的雞可不行。再用雲南金華火腿,先把火腿煨酥,再放大白菜,加酒釀和蜂蜜燉上半天,然後用三椒,也就是花椒、胡椒、辣椒;以及三香,那是蔥、薑、蒜,它們與醋、豆瓣等所構成的七滋八味,無比濃稠甜爛。」
吳我聞先是失望,後是憤怒,但隨即微微一笑,道:「後會有期,告辭!」
馮虎喃喃自語:「你不是要我獻寶?我的寶就是這個啊!」吃了幾口菜,低頭沉思至半夜。
次日馮虎進府,又把揚霸天從牢裡提出來,在大堂候審。
「你是阨州人?」
「我是啊!」
「今年幾歲?」
「二十九。」
「你住城裡?」
「沒有固定住所,有時廟裡,有時山裡。」
「父母還在?」
「母親在,父親過世了。」
「兄弟姊妹?」
「一個哥哥,一個妹妹。」
「最愛喝的酒?」
「狀元紅。」
「最愛吃的菜?」
「雞肉。」
「娶妻了嗎?」
「娶了。」
「幾個小孩?」
「沒有小孩。」
曾柏命在旁書僮拿來錄好的供狀,揚霸天一如前兩次,看都不看就畫押了。曾柏道:「很好,我開始問案了。誰叫你來搶官銀?」揚霸天雙眼一瞪,道:「沒有人,我自己的意思。」曾柏道:「你為何殺季書文?」揚霸天道:「季書文非我所殺,如果是我殺,李三石早就把我抓進來了。」曾柏心想:「這是實話,三石不會放過此人。」
揚霸天冷笑一聲:「你最好把破不了的案子算在我頭上。我告訴你,季書文非我所殺,我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生平不否認做過的事,也不承認沒做的事。」
曾柏哈哈大笑,道:「過去三天,我三次問你,全是小事,你三天回答都不一樣,有供狀為證。小事都翻供,何況大事?可見你翻供成性,狡猾多變。這也證明了,無論你說什麼都不可信。在我的大堂,當你說什麼都不可信,就表示我說什麼都可以信。」
揚霸天還在想「當你說什麼都不可信,就表示我說什麼都可以信」是什麼意思時,曾柏問馮虎:「阿虎,本府三大懸案為何?」馮虎道:「秉大人,本府三大懸案,風不棉婚後暴斃於酒館,嫌犯兇殘殺人,頸部直斷而亡。成子欽死於自宅,死因不明,疑似被毒死。仁醫徐古青救活當地富商後離奇死亡,身上無傷。以上,是謂本府三大懸案。」揚霸天心想:「你要推給我,我不承認,你奈我何?」於是道:「這些案子全部跟我無關。」
曾柏喝道:「是嗎?你這話可信度多少?有幾分?你這三天的口供,反反覆覆,顛三倒四,誰會相信你這句『這些案子全部跟我無關』?我說是你,就是你了。我就算把你刑求至死,大家只會認為你在獄中畏罪自殺,你要試試嗎?」
揚霸天臉如死灰,原來三天問供,天南地北,看似閒話家常,與案子八竿子打不著,其實是巧妙取供,證明我說話語無倫次,毫無可信度,現在把任何罪名按我頭上,別人也信了。心灰意懶,垂頭喪氣,道:「我合作就是。你待怎地?」曾柏萬萬想不到揚霸天這麼快就低頭,原以為此人天不怕地怕,人見人怕鬼見愁,寧死也不願說出任何線索,沒想到一下子就願意合作。
原來揚霸天若是孤身一人,無懼刑求,不怕被誣陷殺人,但現在有了妻子秦款款,正所謂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他心有所屬,意有所託,情有所鍾,身有所寄,身子放軟,道:「你問吧,我什麼都說。」
曾柏道:「誰要你來搶官銀?」揚霸天想都不想,道:「白水仙。」
此語一出,曾柏與馮虎皆大驚,曾柏道:「不合理。白水仙為何要你來搶官銀?」揚霸天道:「為什麼?因為牢飯好吃嗎?當然是為了錢。」曾柏道:「你這謊扯太大,白水仙的翠方塘,日進斗金,何必需要官銀?」
揚霸天冷笑一聲,道:「你是明察秋毫的大人,何不把她抓來審問?」心想:「那天我被白無常打落水,款款救了我,當著李三石和我的面,說出她逃離翠芳塘的原因。白二媽人面獸心,以同樣手法殺害三任丈夫,其心狠手辣程度,遠遠在我之上。她殺了三任丈夫,被款款發現,害款款亡命天涯,無處可去。多虧遇到我,成為我愛妻。曾柏啊曾柏,你也太過可笑,要拉替死鬼也要先調查一下,你如果說別的案子是我做的,賴到我頭上,那我或許還不知是怎麼回事。但你所說三大懸案,我剛好知道兇手是誰,就是白二媽。哼,我就借你的方法用用,你想賴我頭上,我就賴白二媽頭上,你賴我也賴,要賴大家賴。這是為我,也是為為款款出一口氣,希望你抓了白二媽,把她刑求至死,這樣我的款款就安全了。哼,白二媽,妳想抓我的款款,殺她滅口,沒那麼容易。啊哈,妳沒想到我還有這招吧?賴在妳頭上,嘿嘿,教唆搶官銀,那是死罪。最好你死了,我的款款就不用整天提心吊膽,擔心妳會找到她,被妳滅口。」想到秦款款,心中一絲甜蜜,一份相思,百轉千迴,愛意無限。
曾柏道:「好,原來如此。是白水仙要你來搶官銀,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搶官銀。我知道了,阿虎,押下去!」
馮虎把揚霸天押回大牢,回到堂上。曾柏道:「沒想到是白水仙指使。不過,白水仙意欲為何?是否還有幕後指使人?這些都是要進一步查清的。阿虎,你先回去,千萬別輕舉妄動,也不可向任何人透露揚霸天說是白水仙指使他搶官銀。」馮虎道:「是。」頓了一頓,道:「不知大人是否有李大哥的消息?」
曾柏道:「我已令黑白無常全力追查,你放心,三石機敏過人,一定會沒事的,你先回去吧。」
待續……
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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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第七回
馮虎離府,過了街口,看見一夥人,壓山探海瞧著熱鬧。好奇心起,走向前來,分開眾人,看個究竟。
只見一婦人,約三十多歲,穿著藍布衫,頭上紮白紙箍。那婦人含著眼淚,在那裡跪著;地下鋪著一張白紙,上面寫著:「各位大好人,小婦人因丈夫身死,無錢買棺,屍骨暴露;婆婆重病,命在旦夕,恩求過往仁人君子,施捨一二。生者永感再生之德,亡者長念九泉之下。」
馮虎唸到此處,不由得心中一動。他本俠肝義膽,仗義疏材,見人之得,如己之得;見人之失,如己之失。取出一錠白金,交與婦人,道:「我有白金一錠,助你辦事就是了。」婦人接過來道:「遇見這樣的好人,我磕頭吧!請問大爺貴姓高名,仙鄉何處?」馮虎道:「些須幾兩銀子,不必問了。我乃是無名氏。」說完離去。
走了幾步,另一婦人見馮虎給了那婦人銀子,只是微笑,臉上充滿可惜、鄙夷之色,主動上前攀談:「此人名喚阿味娘,為人奸詐多端,是個不良之輩。這位大爺,你不當給這婦人許多銀子。她乃故意作生理的。前次有個人贈銀與她,她丈夫出面,說調戲他女人了,逼索遮羞銀一百兩,方才完事。如今大爺給她銀兩,惟恐少時她丈夫又來要訛詐呢。」
馮虎聞聽,雖不介意銀子,心中卻惆悵,暗想:「若依此人所說,天下還有人敢行善的麼?阿味娘丈夫是誰,我才不怕。但如果夫婦用這種方法詐財,實在可惡。奇怪,在我地盤,竟然還有人敢詐騙?我一定要去會會他們。唔,對了,我雖不怕詐騙,善良村民可能輕易相信她,落入他們夫婦騙局;我雖然不在乎銀子,但有些人的銀子可是好辛苦攢的,一時悲憫施捨給這婦人,到頭來卻是被詐騙,情何以堪?這種人利用良民善心,最是可惡。也罷,我原是無事,何不到阿味娘住所走走?若真有此事,將這對惡夫婦處治一番,以戒其貪。」想罷,問明那阿味娘住所,逕自前去。
來到一院落,只見壁長青笞,滿地雜草。馮虎心想:「這地方很久沒人住了吧?」又想:「如果真住這兒,怎麼生活?那就是的確需要幫助,不是來詐騙的。且進去瞧瞧再說,哼,便是龍潭虎穴,我也要闖一闖。」
這是個四合院,東、西廂房各三間,東房裡頭燈火明亮,從外頭借著燈光看得很清楚。馮虎往裡走,直接進房。
只見一人坐於床邊,正是馮虎剛剛給她銀子的婦人阿味娘,床上一人,蓋薄棉被,側躺向壁,看不到臉,似是重病。
馮虎仔細環顧屋內,剛剛給的銀子還放在床頭呢。阿味娘對躺在床上的老婦道:「娘,老天終於開眼了,我今天遇到一個大爺,他給了我銀子。」床上之人嗯的一聲,並不答話。
阿味娘又道:「回來的時候,路上有人跟我說,他就是江南第一名補,不但義薄雲天,急公好義,而且為人寬厚;更重要的是,他也是佛弟子,平日裡佛拜佛甚勤,是大大的善人。」
床上之人毫無反應,馮虎按捺不住,往前一步,道:「我是馮虎。這位大娘,身子可好?有找過大夫嗎?」阿味娘見了馮虎忽然現身,也不驚訝,抽抽噎噎道:「大爺,行行好!你行行好!救救我娘!快救救我娘!」說著跪倒在地,向馮虎磕頭。
馮虎連忙扶起,道:「有話慢慢說,要是銀子不夠,我這還有;如果需要大夫,我這就去找。」阿味娘收淚道:「大爺有所不知,我娘的病,經高人指點,乃是過去生中,無量刦以來,所作業障,因緣成熟,她現在注定要受此果報,雖至親好友,亦不得代受。」馮虎道:「我了解,這說法我以前也曾聽過。我們府裡為死囚舉行超渡法會,有位老和尚曾經說過,這些死囚都是過去業障很重的人,今生已矣,來世投好胎,當好人,做好事。」
阿巧娘邊哭邊點頭,哭了一會兒,又道:「我也是高僧指點,他說,要化解我娘罪孽,不再受苦,只有一個方法。就是找一部佛經給她,這樣就可以了。」馮虎道:「那容易。附近廟很多,看是要《觀音經》、《華嚴經》、《金剛經》,或是《孔雀經》、《能仁經》、《般若經》,不然就是《涅槃經》、《圓覺經》、《法華經》,再來還有《遺伽經》、《遺教經》什麼的,我去幫妳拿一部來便是。」
「嘩」的一聲,床上老婦把棉被向馮虎罩來,馮虎萬萬想不到看似奄奄一息的老婦竟然身手如此俐落,完全來不急反應,雖然連退三步,但整個上半身還是被棉被罩住。緊接著後背一陣劇痛,想都不想就知道背部被人猛踢一腳。馮虎被踢得整個人往前連跨三步,急停收勢,站住不動,前胸又被兩掌狠狠打中,馮虎只覺天旋地轉,後被腳踢,前遭掌打,整個人似乎要斷成兩截,伸手將棉被掀開,狠狠丟在地上。
他看了後面踢他的人,竟然是在街上提醒他阿味娘是詐騙慣犯的人。再看原先躺在床上的老婦,雙掌齊出,偷襲成功,正喘著氣。她黑似炭煤,滿面麻子,顴骨橫生,二牙露外,手持一柄大腰刀,惡狠狠瞪著馮虎。
三婦人以鼎足之勢把馮虎圍住,阿味娘道:「馮虎,大家都說你蠢笨,沒想到你還有提防心。原來你也不是蠢到極點。這樣吧,你把忘憂經乖乖交出來,我們饒你不死。」馮虎怒極反笑,道:「三個人一大把年紀,還念念不忘寶藏,可笑,真可笑,真是可笑,哈哈哈哈。」
阿味娘道:「你是要死得痛快些,還是想慢慢痛苦而死?」持刀醜婦不耐煩道:「跟他說那麼多作啥?我先在他身上劃上十八刀,他自然會招了。」馮虎在衙門見過太多讓囚犯屈打成招的殘酷手段,心想這三人外貌醜,內心一定更醜,而內心醜的,手段一定兇殘。眉頭一皺,暗暗叫苦。阿味娘見了馮虎表情,道:「你把忘憂經拿出來吧,反正你也用不到,何苦呢?」
馮虎道:「你們有本事就把我殺了。我的鬼魂自然會帶妳們去找,妳們放心,我在世的時候人很好,我死了以後,我的鬼魂也很好,所以,我的鬼魂會善待妳們的。」原地坐下,雙手抱膝。
阿味娘道:「我坦白告訴你,我們只對寶庫裡的一本書有興趣。」馮虎心裡笑罵:「妳們會對書有興趣,烏龜會爬樹。」只聽那醜婦道:「這本書記載了很多藥方:惹意牽裙散、金屋得春丹、四時入門歡、龍雄蛇油、蛇陽通寶、窄陰方,我們只要這個,別的不要。」馮虎低頭,又想:「白二媽說過了,這寶庫有醫藥密笈。」於是道:「妳們三人怎麼還會需要這些東西?是要求白二媽賞一口飯吃嗎?」他原是要羞辱三人想當妓女,趁三人大怒,心煩意亂,再藉機逃走。見三人臉上怒氣漸升,更是得意,道:「妳們拿了密笈,好好作妓女,說不定可以升到翠芳塘的一品姑娘,那秦款款,可就得退讓了。」
那醜婦道:「你找死。」一刀揮下,馮虎冷笑一聲,全不在乎,閉目就死。
只聽「鏘」一聲,大刀似乎斬到什麼,醜婦虎口差點握不住刀,馮虎睜開眼,見地上有一枚戒指。顯然是有人用小戒指打歪了從頭頂揮落的大刀,力道之強,投射之準,勁力之猛,思之令人可畏可怖。
門外一嬌嫩嘹亮的聲音道:「三個鬼女人,還不快滾,在這人丟人現眼?」一女孩閃身而入,三婦人臉露懼色。一齊望著馮虎,又望著女孩,心不甘情不願離開。
馮虎站起來,看著眼前少女,身形嬌小,弱不禁風,真不敢相信她有這麼大手勁,用一枚戒指把大刀震掉。驚訝到極點,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不敢問芳名?」
那女孩道:「我是秦款款。」
馮虎之前和多數人一樣,只聽過翠芳塘一品姑娘秦款款,至於此人究竟是什麼模樣,很少人見過。這次見到本人,心想:「原來是妳。」又想:「人這麼小,怎麼力氣這麼大?」再想:「該不會妳也是有求於我,才救我的吧?」
秦款款道:「你沒事吧?我告辭啦。」
馮虎更是驚訝:「她是翠芳塘一品姑娘,果然不同凡響。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忙道:「妳要去哪?」秦款款道:「救我丈夫。」馮虎道:「妳丈夫是誰?」心覺得很好笑:「你是妓女,結什麼婚?白二媽會放你從良嗎?又有哪個男人這麼菩薩心腸,取妳為妻,解救那些想花大錢找你的公子大爺、達官貴人?」
秦款款道:「我丈夫是揚霸天。」
馮虎道:「嘎?揚霸天?關在我們牢裡的揚霸天?」秦款款道:「不,在翠芳塘賣春的揚霸天。你耍什麼蠢,當然是在你們牢裡的揚霸天。」馮虎搔搔頭,搖頭晃腦,難以置信,莫名其妙。
秦款款道:「我走啦。」馮虎見到她人小力大,極不可思議的身手,心想她這一去衙門,別造成我那些捕快兄弟的傷害;再說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白白送死,也於心不忍。於是道:「秦姑娘,請留步。大牢固若金湯,連蒼蠅也飛不進去。揚霸天是重犯,不知有多少人嚴加看守,妳別去白白送死。」秦款款心想:「此人雖心思單純,但對人倒是極重恩義。」笑道:「多謝關心,若救不出我夫,和他一起死在牢裡,也不枉夫妻一場。」頓了一頓,又道:「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麼救你的李大哥,告辭了!」說完快步離去。
馮虎一聽到「你還是好好想想怎麼救你的李大哥」更是心急,暗想:「她怎麼知道大哥被抓走?唔,對了,各路江湖人馬都來找我,她本領如此高強,自然是知道的。此人對丈夫情深意重,實在令人佩服。但是到牢裡劫囚,這麼大的事,我到底要不要去稟告曾大人?她於我有恩,對自己丈夫有情有義,我又何必壞了她的好事?更何況,大牢不是她說進去就可以進去的。」
馮虎心亂如麻,李三石被抓走,雖然曾柏承諾一定會找回,但知府事務千頭萬緒,退避三舍武功高強,曾柏何時出手營救李三石,來不來得及救,都是問號。又想:「那秦款款也真夠奇怪了,怎麼故意來告訴我她要去牢裡救人?是什麼使她如此有把握,有恃無恐?」他愈想愈煩,整一整巾,抖一抖袖,緩步而行。一路上想起:「大哥帶著我辦案,立了多少功勞,不想竟被惡霸抓走,如今弄得我一人踽踽涼涼。」不由淒慘落淚。正在哭泣,猛然想起李三石機敏過人,焉有就這樣糊里糊塗死呢?想至此,又不禁大樂起來。走著走著,又轉想道:「不好,不好!俗語說得好:『騎術精良總摔馬,善泳淹死亦多見。』大哥雖藝高人膽大,但陽溝裡會翻船,也是有的。可憐一世英名,不得長命百歲。」想至此,不由地又痛哭起來。哭了多時,忽又想起那「忘憂經」來:「我手中握有的,到底是什麼寶物?怎麼江湖各路人馬都來找我?那個江如是為了討好我,弄了那麼多丹藥;那個吳我聞是江湖雜技高手,來逗我樂,可見大家為了這個寶,也不會傷害大哥。若果如此,還有相逢之日。」想至此,不禁又狂笑起來。他哭一陣,笑一陣,哭一陣,笑一陣,旁人看著,皆以為他有瘋魔之症,遠遠地躲開,誰敢招惹於他。
馮虎回到家,一踏進大廳,一嬌小人影站著,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勢,馮虎今晚連續驚訝,以為沒有什麼事可以再讓她驚訝,但還是大吃一驚。
秦款款道:「你大哥沒事的。」
馮虎睜大眼睛,看著秦款款,在他心中,似乎寄望秦款款能救李三石的信心還大些,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於是問道:「妳怎麼知道?可以跟我說嗎?」語氣甚是謙和。
秦款款道:「我們來做個交易,如果你救我的揚霸天,我保證把你的李三石帶回來,如何?」
馮虎心念一動:「曾大人一直說他在找大哥,但這麼久都沒下落。又說事情嚴重複雜,叫我不要輕舉妄動;還說已經派黑白無常去找大哥,那黑白無常如果真有本事,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說不定秦姑娘還真有本事,把大哥平安救回。」於是問道:「妳要我怎麼幫妳救揚霸天?放走重犯,我腦袋不保。」
秦款款道:「當然不是要你大搖大擺走進牢裡,把人放出來。」馮虎道:「這個自然,我沒有牢房大門的鑰匙。」秦款款心道:「這人到底是真蠢還是假蠢?」笑道:「你只要帶酒進大牢,請看門的喝酒,我會給你蒙汗藥,他們昏倒,我救人。」頓了一頓,又道:「保證不傷害無辜。」
馮虎道:「那不成,獄卒醒來,就知道酒是我帶去,還是會找我頭上。」秦款款道:「所以你就跟大家一起昏倒,跟大家一起醒來,這樣誰也不會懷疑到你。就算有人起疑,你就死也不承認,他們能把你怎樣?你們天天審那麼多犯人,只要犯人死不承認,你能奈他何?」看馮虎表情,有點動搖,又道:「你想想,曾柏為何遲遲不去找李三石?」這點其實打中馮虎心底,他雖單純,但也開始懷疑,只是總是想不明白。
秦款款道:「妳聽了我的話,保證救出李三石。」馮虎一聽到「保證救出李三石」甚麼也不管,道:「好,蒙汗藥我這邊就有。」秦款款搖搖頭道:「你的是第三等的蒙汗藥。第三等是最下的蒙汗藥,既有色也有味。第二等是有味無色,或有色無味。第一等是無色無味,清亮透明,這是最好的蒙汗藥,叫無跡散。」馮虎一聽,雙眼發亮,自己雖久歷江湖,經驗閱歷還差得遠哪!看來,自己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秦款款這個人物,自幼在江湖闖蕩,後來又進了妓院,那些大道邊兒、小道沿兒、蹲包頭、放響箭、紅鬍子、藍靛臉、花布手巾纏頭、墳前裝神、墳後裝鬼、打網棍套白狼、偷雞摸狗拔煙袋、隔著窗戶拉被窩、白天放火、夜晚殺人、窮凶極惡的勾當,沒有她不知道的。
馮虎道:「妳給我說說計畫,我聽聽看,可不可行我再告訴妳。」秦款款從懷裡拿出小壺酒,交給馮虎。馮虎在燈下一看,見此壺比平常酒壺略粗些,底兒上卻有兩個窟窿。打開蓋,裡面卻有一層隔膜,把小壺隔一半。看了半天,卻不明白。
秦款款道:「你瞧不明白,我告訴你吧。此壺名叫轉心壺,若要灌人喝酒而自己不醉,用這個就對了。我試給你看。」順手拿起桌上才喝的茶,揭開蓋,灌入左邊。又叫馮虎舀了半碗烈酒,順著右邊灌入,將蓋蓋好,遞與馮虎,叫他斟。馮虎接過,斟了半天也斟不出來。秦款款哈哈大笑道:「嘿嘿,知道厲害了吧。來,我斟給你看。」
馮虎遞過壺去,秦款款接過,神秘一笑,道:「我先斟一杯茶 。」將壺一低,果然斟出水來。又道:「我再來一杯酒。」將壺一低,果然斟出酒來。馮虎看了納悶,道:「這是什麼緣故?」
秦款款笑道:「你右手拿壺把,左手托住壺底:要斟左邊,你將右邊窟窿堵住;要斟右邊,將左邊窟窿堵住,再沒有斟不出來的。千萬要記明白。你可知道了?」馮虎道:「話雖如此,這壺嘴過了酒,再倒茶,茶不會有酒味嗎?」秦款款不禁佩服逢虎的細心,道:「你仔細看,這壺嘴裡面也是有隔膜的,不過一般人斟酒只會注意杯子斟多滿,誰會去看壺嘴;再說,一群人開懷暢飲,沒人會去注意這細節。不然,人家如何不懷疑呢?一個壺裡吃酒還有兩樣麼?哪裡知道真是兩樣呢!這也是能人巧製,想出這絕妙法子來。你千萬記了左右窟窿,哪邊是酒,哪邊是加了蒙汗藥的。千萬別斟錯了,那可不是玩的!」
馮虎點頭,收下酒壺。秦款款道:「事成之後,少不了你好處。」馮虎道:「我不要好處,只希望大哥平安回來。」秦款款心道:「這人蠢歸蠢,倒也忠心,夠義氣。」道:「這個自然,我保證便是。」說完快步離去。
馮虎看著秦款款曼妙背影,怔怔發楞。
到了三更,馮虎還是睡不著,煩惱極了,不由得想道 :「這事不好辦,不免我占算占算 。」他脫下一隻鞋來,望空祝唸道:「過往神鬼仙魔、皇天后土,明示我這一去知府大牢,到底該是不該,求神聖指示。我這隻鞋扔在空中,鞋底要朝上,我就照秦姑娘所說,把獄卒迷昏,讓揚霸天脫逃;我這鞋底要朝下,就跟秦姑娘說,獄卒看管揚霸天,密不通風,滴水不露,難以下手。我這是朝天問卦。」說著,他扔起一隻鞋來。那鞋落在地下,偏巧被一隻肥老鼠一撞,鞋的側邊著地,在地上立得穩穩的。馮虎嘆了口氣,就此昏沉睡去。
次日馮虎進府,曾柏立即召他前去,道:「阿虎,我想了一整晚,白水仙沒有理由來搶官銀,我懷疑並不單純,揚霸天背後另有指使人。」馮虎道:「大人明察秋毫,卑職佩服。不知大人有何良策,讓這廝招認?」曾柏道:「我假意放他出去,再暗中派人跟著他。」
馮虎心中暗喜:「這真是再好不過了,我本來答應秦款款要幫她就揚霸天,現在她還以為我照計畫實行,而我又不會傷到看守犯人的獄卒,自己也不用喝那蒙汗藥。」故意愁眉苦臉道:「只是大人失了重囚,這只怕不太好看,也會有責任要扛。」
曾柏輕拍馮虎的肩,柔聲道:「阿虎,你真細心,在我心中,寶藏固然重要,但是,三石何時能復職,那是最重要的,眼下當務之急,當然就是先把他救回來!」
馮虎熱血沸騰,心中激動,差點就要說出「我有大哥的忘憂經」,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只聽曾柏又道:「我已經安排好了,不會讓任何差役、捕快、獄卒受傷,要演就要演像一點,弄得好像揚霸天越獄一樣。」馮虎眉飛色舞,拍手笑道:「妙極!妙極!」曾柏道:「你好像很開心?」馮虎輕輕咳嗽兩聲,正色道:「此事還需慎重,請大人吩咐。」
曾柏道:「我有更重要的事,等到我們討論完,揚霸天已經出去啦。你跟我來。」馮虎道:「是!」跟著曾柏來到內堂。
只見黑白無常已在,見曾柏道來,立即站起問安,甚是恭謹。曾柏手一揮,示意大家坐下,隨即道:「三石被退避三舍抓走,他們總部在四壽山,名叫夢香堡。白無常,你把探查到的情形說一下。」
白無常道:「是。夢香堡的大門,依八卦建造,非常人所能開啟。比如今日乃戊午日,左轉走『金』字長廊,便到了天字房外。若往右走錯了,門戶皆自動閉上,是再出不去的。」
馮虎心想:「找個懂八卦的人帶路,應該也沒那麼難。」白無常續道:「進了大門,到了左邊大柱底下,有三塊石片,伸手將右邊石片拉下來以後,暗門就開了,但進入可要小心,有隻大熊……當然是假熊,眼睛跟玻璃球一樣,皮毛茸茸,幾可亂真。到了這兒,上了台階,如果踏到第二塊方磚,大熊就張嘴,『叭叭叭』打出三支毒箭,見血封喉,任你反應再快、武功再高,就算是天羅神仙也逃不出去。」
曾柏皺眉道:「那麼,你看這個埋伏怎麼破呢?」
白無常向黑無常道:「你當大熊。」尚未等黑無常回答,舉起柳葉霹靂刀,往下矮身,腳尖點地,輕身提氣,咻的一聲!這功夫叫「沖天炮縱」,跟一枝沖天炮一樣,直線向上,從大熊身前飛過,再來個「雁行折翼」,名雖不雅,實為取巧之力,落在大熊背骨軸上。左手一刀,趴喳一下,把大熊左腿砍下,腿斷軀倒,機關即破。
馮虎道:「這設計好精巧!」白無常把刀收好,道:「還有更精巧的。夢香堡內大牌樓的椽子頭,全都是毒藥弩。如果你從牌樓底下一過,這毒藥弩就萬箭齊發,跟下雨的一樣,你躲不開。而且這毒箭十分厲害,剮上一點,蹭上一點,只要肉皮一見血,毒氣就進去!我生平所見最厲害機關,都沒有比這更厲害的。」
曾柏心知肚明:「機關愈厲害,表示裡面寶物愈珍貴。」馮虎以為曾柏想的是李三石,憂心道:「他們用這麼厲害的設計關住大哥,如何破解?」白無常道:「至大牌樓底邊,往正中一站,拿起刀來,順底下一擰,擰下一個八卦蓋,手伸進去,裡頭有機關。就聽這牌樓裡頭『咕碌咕碌』響,一會兒工夫,把手縮回來,把蓋兒蓋上。行了!這個牌樓沒問題了。」曾柏笑道:「好,有你的!」
白無常道:「多謝大人誇獎。黑無常,你接著說吧。」
黑無常道:「牌樓過去,上樓梯。這樓梯有十八階,梯上頭有三十六把骷顱刀。隨便拿一根棍子,輕輕點一下樓梯,『叭』一響,第二層階梯就射出一把刀,橫砍把人兩條腿削平。偶數層階梯射出來是刀子;奇數層階梯有熏香煙噴出,把大家熏倒。」
曾柏道:「破解之法?」
黑無常道:「就在雕花扶手的柱頭上,有個梨形的帽子,上尖下圓,這是螺絲口。擰開,裡頭露出銅拐子來,擰了三十六下,每一階梯的暗刀和熏香機關,才算被關上了,全都不動。」
曾柏讚道:「你這人倒也細心。」
黑無常受讚,心中一喜,道:「大人過譽,愧不敢當。」頓了一頓,似乎是在回想細節,又續道:「上了樓,便是李捕頭被囚所在。有八個武夫看守,分在兩旁,和衣而睡。門外又有四個護衛,帶刀而立。」
曾柏聽完,默然無語,馮虎和黑白無常皆不敢中斷他思考,也也一片寂然。曾柏把情況仔細想了一遍,良久之後,方道:「行了,黑白無常,辛苦了。你們休息吧,聽我下一個命令。」兩人躬身告退。
馮虎望著曾柏,又是一段好長的沉默。
曾柏道:「那季書文一定是從寶庫中得知建造夢香堡的方法,才會蓋得如此精巧,機關重重。阿虎,你想想,蓋這麼精巧,要花多少錢?也是因為寶庫。現在三石被退避三舍抓走,關在夢香堡,剛剛那黑白無常就說了,夢香堡三步一機關,五步一守衛,憑本府之力,是不可能把三石救出來的。救人兼找寶,也不能大張旗鼓,太過招搖;只有結合一些奇人異士,聯合營救,才是低調。」
馮虎一聽,皺眉不語,他當然知道曾柏所謂的「奇人異士」是指哪些人。
曾柏道:「阿虎,我常跟你說,成大事者需不拘小節,有些人並沒有犯下
什麼傷天害理,做出罪大惡極的事。只要可以利用,為何不加以利用?」
馮虎緩緩點頭,雖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忽然恍然大悟,腦中浮現幾個人影,覺得有趣,興致勃勃道:「那我們怎麼進行?」
曾柏笑道:「救人刻不容緩,尋寶時時刻刻。」馮虎道:「是約在哪見面?」心想:「要罪犯幫忙,已是異想天開,該不會約在本府,那就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只聽曾柏輕描淡寫道:「就約在翠芳塘,而且由白水仙主持。」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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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竹語作品《水仙情》
第八回
三天後的晚上,馮虎和曾柏來到翠方塘後花園。
馮虎看過去,坐著莫可寧,江如是,吳我聞,先騙後攻擊的三醜婦,黑無常、白無常。中間是白水仙,面色凝重,但極有威勢。馮虎一見,也不禁為她的氣勢所震懾。
白水仙道:「莫可寧,你再把季書禮撿到寶的情形說一下。」馮虎暗暗納罕:「怎麼白二媽用命令的口吻?而莫可寧好歹也是號人物,就這樣乖乖聽令於白二媽?」看到莫可寧態度恭謹,全不似矯揉造作,更是訝異。
只聽莫可寧道:「三寶太監下西洋,最後一次在宣宗萬歲爺宣德五年,快要到廣東時,忽然一陣暴風雨,一艘寶船的寶物全落了海;但由於寶物是裝在木箱裡,所以大多完好如初;只是漂到岸邊後,被季書禮撿去了大半。」
馮虎心想:「怎麼就只有季書禮撿到,難不成別人不會撿嗎?」白水仙看了馮虎一眼,輕輕一笑,道:「即便是撿了幾箱,也不得了,是吧?」
莫可寧道:「正是。那一箱箱寶貝,隨便撿一箱,就吃喝不盡,更何況好幾箱!」馮虎又想:「原來如此。」
江如是忽道:「我話先說在前頭,白二媽,我只要《三心秘旨》這部書,其餘不要。反正寶庫那麼多東西,你們愛拿什麼就拿什麼,我只要我的書。」他言談之間緊扣「我的」,好像寶物已經歸他。
馮虎心想:「此人專精於煉丹之術,要煉丹密笈,也很正常。當日三石大哥要惡整尤望財,也是用煉丹奇術,看來這門道的確有吸引人之處。」
吳我聞道:「白二媽,我話先說在前頭,我只要『天竺三寶』,其餘不要。反正寶庫那麼多東西,你們愛拿什麼就拿什麼,我只要我的天竺三寶。」他言談之間緊扣「我的」,好像寶物已經歸他。
白水仙道:「何謂天竺三寶?」江如是眉飛色舞,喜道:「第一是百喜圖。那爐中有一百個喜字,爐內有十二個孔,按定時辰放出煙來。第二是海鏡,似蚌蛤之形,其亮光可射日,故得此名。第三,白鶴香,其香燒在爐中,香煙結成一對一對的白鶴沖天,故名曰鶴香。」
眾人聞言,嘖嘖稱奇。馮虎心想:「此人特好江湖奇技,難怪會想要這些奇寶。」白水仙道:「兩位別急,季書禮拿了好幾箱寶物,其中一箱,一定有什麼武功密笈,他隨便拿一本,訓練出來的三弟子,那退避三舍的功夫,我想是不用我多說的。其餘還有不知多厲害的武功密笈,訓練了多少高手徒弟,這些都不在話下。」
黑白無常大點其頭,白水仙微微一笑,又道:「他想必取得了什麼古怪的建築書,造了一座夢香堡,外人很難進入。據說這夢香堡機關重重,設計精巧,無人能出其右。」頓了一頓,又道:「不過,一物剋一物,一關破一關,再怎麼堅固的銅牆鐵壁,也會有破綻,曾大人,你說是不是?」
曾柏一怔,見白水仙竟然在大庭廣眾下點名自己,隨即想:「白水仙這話明明是暗諷我大牢一點也不牢,讓揚霸天脫逃。哼,婦人之見,愚蠢迂腐,燕雀安知鴻鵠之志?我早已派人暗中跟著揚霸天,要把劫官銀的幕後指使者揪出,這步高招,豈是一般人所想得到?妳白水仙被揚霸天誣陷,說是妳指使搶官銀,一腳踏入棺材,卻不自知,還敢於此諷刺我大牢一點也不牢?好,眼下我還需要妳協助,拿回三國諸葛孔明的兵書,還是暫時不跟妳破臉,等我拿到兵書,有妳瞧的。」心下暗喜自己故意讓揚霸天逃出大牢,再暗中派人一路跟隨,說不定已經跟回揚霸天巢穴。一想到自己破了劫官銀大案,又取回最珍貴的三國諸葛孔明的兵書,升官發財,榮華富貴,指日可待,不禁喜上眉梢。但故作鎮定,嚴肅道:「這次攻入季書禮的夢香堡,有白二媽當總指揮,自然是水到渠成。」
白水仙不領情,冷冷道:「莫可寧,你再說說季書禮的生活。」
莫可寧又道:「他有個習慣,吃完飯就睏,非睡一覺不可。這是最好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季書禮得到寶,他這個人有了錢之後,就愛附庸風雅,找了他哥哥季書文來家裡教書法,季書文無意間知道了寶藏的秘密,對於自己哥哥連自家人也隱瞞,很是憤怒。但他心機也夠深重的,不動聲色,照常教書法;沒想到,紙包不住火,這大秘密終於還是流傳到江湖了。」
馮虎心想:「原來季書文的大秘密就是只這個寶藏,而曾大人似乎早已知道,但怎麼連我也瞞住?看來我也學季書文,不動聲色,也不興師問罪。」
只聽莫可寧續道:「季書禮得了寶藏,蓋了座大宅,就是夢香堡。他再怎麼蠢,也不會把寶藏放在家裡。我推測,他應該是藏在一個極為隱密的地方。各位想想,他的住家夢香堡不過是自己住,就造得美輪美奐,那藏寶地,不知有多複雜,多兇險。不過,我們進了季書禮的夢香堡,他的寶藏藏在哪裡,或許還有些線索,否則如果是在外面瞎猜瞎闖,永遠得不到寶貝。」馮虎又想:「看來季書文必定知道藏寶地,所以丟了性命。那天曾大人帶三石大哥和我進到密室,那牆上明明是地圖,又不是地圖,好像少了地名,總之是個謎,現在進入季書禮的夢香堡,謎團就可以解開了。」
曾柏道:「阿虎,你先學個口令,這樣方便進入。這是夢香堡的規矩,極少人知道,這口令其實是繞口令。你對著看門守衛說,守衛就會讓你進入。」馮虎道:「是。」心想:「這真是突發奇想,妙中有妙。」曾柏道:「你先跟守衛說:屋簷掛刀,刀倒吊著。」
馮虎道:「這太容易了。屋簷掛刀,嗯,大人,沒事把刀掛屋簷做啥?又不是曬蘿蔔?」曾柏道:「你管那麼多作啥?照唸就是。」馮虎道:「是。不過,這句也太容易了,根本不像繞口令。」曾柏道:「容易?那你唸啊!」馮虎道:「屋簷掛刀,嗯,屋簷怪刀,」曾柏道:「屋簷怎麼會怪刀?」眾人都笑了出來,馮虎道:「屋簷掛刀,嗯,刀掉下了。」
眾人又大笑,曾柏道:「屋簷掛刀,刀倒吊著。」馮虎又唸了幾次,終於唸對了。曾柏道:「正是。接下來你就說:牆上一片破瓦,牆下一匹騾馬。落下破瓦,打著騾馬。不知是那破瓦打傷騾馬,還是那騾馬踏碎了破瓦。」馮虎又唸了幾次,曾柏確認無誤,點頭道:「你跟三娘教子進去,機靈點。」
馮虎吃過三娘教子的虧,面有難色,白水仙知道馮虎一心想救李三石,道:「阿虎,做人嘛,心胸放寬大些,你不是一直很想救你的李大哥嗎?這是最好的機會,也是唯一的機會。」手指著愁眉苦臉醜婦道:「這是阿味娘,」又指著滿面麻子的醜婦道:「這是阿提娘,」最後指著面黃枯瘦的婦女道:「這是阿狐娘。」
馮虎不答,心想:「阿味娘愁眉苦臉,就是蹲在地上裝可憐的,阿提娘是躺床上裝病人的,阿狐娘是裝好心提醒我阿味娘在騙我那位。哼,阿狐娘知道我疾惡如仇,故意說阿味娘是來詐騙,我定會跟去看個究竟,結果我果然去了。這說明什麼?三娘教子很會詐騙?三人聯手,詐騙必成?錯了,這說明我馮虎的確是疾惡如仇的正義之士。」
曾柏道:「阿虎,這事過了之後,你會升官,作捕頭領班,我會幫你在萬歲爺之前美言幾句。」白水仙不禁佩服曾柏的機智,這樣籠絡人心,只怕是多年官場老手才能如此得心應手。
果然聽馮虎笑道:「我當然全力配合。帶三娘教子進入之後呢?」
白水仙道:「我們這次各司其職,各取所需。我相信,要毀掉一個人,要先知道他的愛好。季書禮喜歡算命,也喜歡延年益壽的法術,所以我們有江如是,他的各種仙丹可以讓季書禮大悅,減低戒心;季書禮兩個兒子,一個五歲,一個七歲,所以一定會很喜歡吳我聞的江湖雜技表演。」
馮虎心想:「此言不虛,連我都喜歡。看來白二媽策劃此事已久,真是耐心又有手段。」
只聽白水仙道:「季書禮的小妾,最愛留指甲,護養了十多年,兩手爪長約二尺餘,並可彎曲,折成數寸。三娘說說看,你們怎麼討好季書禮小妾,教她保養手。趁這裡人多,當作練習。別到時漏餡,前功盡棄。」
馮虎又想:「這阿巧娘裝可憐,連我都騙過了,是個說謊高手。還需演練?」
阿巧娘道:「護養指甲的方法,有四種:第一,常年彎屈手指,不使手指伸直,並以銀製的指甲套加以保護,而這銀甲又必須比指甲長一寸,每年一換。第二,盥洗時,用毛巾沾肥皂沫,頻頻擦拭指甲,使它明亮如通犀。第三,到了夏天,應將銀製的指甲套脫去,免得指肉腐斕;冬日,把指甲浸在油中,使它不至失溫,被寒風吹折而斷落。第四,卸指甲套時,指甲要伸直;護理指甲時,應該彎曲。第五,指甲不可用來挖耳及搔癢,倘若不小心損壞,指甲邊露出白痕,要立即修剪,不能可惜。如果氣候乾燥,指甲的邊緣捲曲起來,要將指甲浸在溫水中。」
眾人只覺不可思議,聞所未聞,新奇有趣。
阿狐娘接著說道:「我們還要進一步告訴季書禮的愛妾,指甲畜養得好,會有不少奇特效應:第一,留指甲可消弭心中的暴戾之氣。因為凡事若以護借指甲為重時,就會心平氣和,不會出現暴躁的性子。第二,留指甲可預知天氣變化。倘若即將下雨,指甲會浮現黃白顏色;即將放晴,指甲顏色變白;天氣變冷,指甲變乾燥。第三,留指甲可以驗病。人即將生病時,指甲顏色會漸漸乾枯;生病時,指甲根部潔白,毫無血色;病將痊癒,指甲根部呈現淡粉色;健康無病時,指甲顏色瑩潤;病好後,指甲根部會有一節顏色不同,如果大病,此節明顯;若是小病,此節不明顯。第四,留指甲可占禍福。指甲偶然折斷,即表禍徵,例如某年武則天指甲折斷,她的愛寵一個月後就死了;又有一次,武則天中指指甲折斷,不久宮中發生大火。」
白水仙似乎很滿意,微笑道:「可見這纖纖十指的奧妙,盡在這十指中,令人不得不信。」
曾柏道:「這次也不全是為了大寶庫。我的得力助手李三石被季書禮派出的退避三舍擄走,我心急如焚,恨不得早日救出,並幫他復職。黑白無常,你們再把這次解救李三石最困難的部分,詳細說明一下。」
黑無常道:「是。季書禮命人做了一輛小鐵車,是個自行的車子,專給巡邏的侍衛。侍衛坐於上,車兩邊有兩個鐵拐子,當中有一個銅別子,別著一個輪子,把這別子往外一抽,輪子就會自轉,這車子就走起來了。一扳左,它就往裡拐;要往外,就扳右。車雖自動,全憑人操作。」馮虎心想:「這種精妙工藝,應該也是從大寶庫裡面得到的。」
曾柏道:「很好,你搞定車子後,就給白無常打個訊號。」
白無常道:「看守李捕頭的有四人,每人都帶刀。東南西北佔著四面。一個頭朝北,一個頭沖東,枕著頭朝北的腳;一個頭沖南,腦袋枕著頭朝東的腳;一個頭朝西,枕著沖南的腳;頭沖北的,又枕著頭沖西的腳。這叫羅圈睡,好處是四人中若有睡著的,旁人把腳往上一抬,那個人也就醒了。賊要來了,一人警覺,其他三人立刻知曉。」
曾柏聽了也不禁佩服,暗道:「此計甚妙!這一定是寶庫裡的兵法奇書,否則季書禮去哪學來這方法?」想到兵書,就想到自己可以因獻上此寶而升官,恨不得插翅飛到寶庫裡。緩緩說道:「有了攻堡的人,也有了保護攻堡的人,我現在唯一擔心的事,就是季書禮用寶庫的密笈,不知訓練了多少怪人高手。」
白水仙道:「在我看來,他比死人只多了一口氣,沒什麼好怕的。他的手下絕不是個個都像退避三舍那樣忠心耿耿,武功高強;我已安排好一切,你就別煩惱了。」
曾柏道:「我擔心會有打鬥,這恐怕是免不了。如何如何救三石,又不使他受傷?白二媽,這方面,妳應該也有所準備吧?總不能只要寶藏不要命,妳說是嗎?」
白水仙道:「山上長的草,有一種細葉紅花的,別名烏龍刺,黑白無常,你們去多採些下來,預先煎成濃汁;再摻入清水,最後將石灰加入,其水立變血色,毒極非常。若是冷的,其性還緩;若燒滾了,著在身上,比刀箭還要厲害。只是一件:那些運毒的壯丁,皆要預備皮套,將頭面遮蔽,兩目之上,嵌二塊玻璃,二手亦用皮套,恐有藥水誤濺自己。」黑白無常應命。
馮虎愈聽愈奇:「黑白無常是曾大人左右手,怎麼白二媽號令二人,就像號令自家人?」只聽白水仙問:「馮虎,你怎麼樣?」馮虎道:「也不是我說句大話,十八般兵器,妳老人家提什麼吧。」白水仙道:「準是樣樣精通?」馮虎道:「樣樣稀鬆。」眾人大笑,曾柏輕輕咳了一聲,道:「我們就這麼說定了,各取所需。集眾人之力,攻入夢香堡。我現在簡單說一次:季書禮的原配身子不適,莫可寧之前給她看過病,取得信任,我們才有這次機會。這是唯一的一次機會,我們別搞砸了。莫可寧看病時,三娘可以教他的小妾保養手;同時,吳我聞的江湖技藝可以逗季書禮小孩開心,轉移注意力;黑白無常絆住退避三舍三人,馮虎救出李三石。只要我們攻入夢香堡,不怕季書禮不就範,他有妻有妾,有小孩,又有錢,這種人弱點最多。但是,夢香堡外人不易進入,也不知有什麼牛頭馬面,但即便是龍潭虎穴,為了寶庫,為了各位想要的東西,這一趟,嘿嘿,可真值得得一闖。」
眾人有的面露微笑,心癢難搔;有的躍躍欲試,摩拳擦掌;有的面不改色,冷靜如常。曾柏道:「各位,請各位回去,養精蓄銳,三天之後,在此相會。」頓了一頓,又道:「阿虎,你這次任務重大,先跟我回府,我還有幾句交代。」馮虎道:「是。」跟著曾柏離開翠芳塘。
回到府中,曾柏為馮虎倒酒,馮虎本是粗人,也不客氣,接過便喝,問道:「這次機緣難得,就是不知莫可寧當初如何取得季書禮信任?」
曾柏乾了一杯,道:「對季書禮這種人來說,相信別人,比藏好寶庫還難。」
馮虎又喝了一杯,忽然覺得頭暈目眩,一震強烈的嘔吐感,卻吐不出東西,知道是被下了毒,「砰滂」一聲巨響,重摔在地。
曾柏冷眼望著倒在地上的馮虎,嘴角緩緩上揚,滿意一笑,良久之後,方過去搜身。搜遍全身,在內襟暗袋裡,搜出一個小布袋。不禁哈哈大笑,道:「如果你早點乖乖拿出來,不用受這些苦了。」
忽然從內堂走出一嬌小玲瓏身影少女,喜道:「你拿到忘憂經了?」曾柏道:「款款,快來讓我親親!」
那少女正是秦款款。
曾柏把忘憂經往秦款款懷裡一丟,隨即抱起秦款款,親吻臉頰,秦款款嬌嗔無限,故意把頭左傳右旋,躲開曾柏親吻。曾柏更是情慾大升,抱緊秦款款,原地轉圈,飛舞作樂,樂不可支。
秦款款笑道:「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我得先好好看看這忘憂經是真是假。」曾柏輕輕放下秦款款,又在她臉頰、脖子上親了好幾下,道:「當然是真,就從阿虎身上搜出來的。錯不了,絕對錯不了。」秦款款仔細端凝,確認無誤,道:「那季書禮得了寶物,發了大財,終究還是給他哥哥季書文知道了。季書文來翠芳塘,三杯紹興酒下肚,無意間說出這個大秘密。」
曾柏道:「我的小心肝,多虧妳告訴我,不然我真的一輩子當一個小小的知府。這回升官發財,指日可待。」秦款款道:「當日你暗中派了黑白無常去季書文家裡,沒想到好死不死,揚霸天剛好奉尤望財之命,去殺季書文,現在可好,季書文和尤望財都已經死了,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得到你的寶。」曾柏道:「妳就是我的寶啊。有了妳,何必要什麼寶物呢!」又親了秦款款好幾下。
秦款款嬌嗔道:「你們男人,就是會哄女人開心,只要一張嘴,天下無難事。」曾柏道:「我們拿了寶,開開心心過日子,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就妳我二人。」秦款款臉色轉嚴肅,搖頭道:「別急,現在能不能拿到寶,可難說得緊。首先,攻入季書禮的夢香堡,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曾柏緩緩點頭,道:「我必須救出李三石,做個樣子。要不是為了寶物,誰管他李三石,李四石?」秦款款道:「我還以為你是看在他平時對你忠心耿耿的份上,要盡力救他呢。」曾伯笑道:「他盡力,嘿嘿,他是盡力,他私下收受翠芳塘和其他商號的錢,也很盡力啊,這些我都看在眼裡,只是不說破罷了。再說,他身為捕頭,盡力是應該的。那是他職責所在,天經地義,如果每個盡責的下屬我都要報恩,那我乾脆抱女人。哈哈!哈哈!」
秦款款道:「那好,你先帶隊攻入夢香堡,把藏寶的大秘密弄到手,我在老地方等你。」
曾柏直接拿起酒壺,送至嘴邊,一口氣咕嘟咕嘟喝上幾口。放下茶壺,偶爾抬頭一看,只見月光斜照,照著那株虯藤深青色的葉上,似有萬點金光一般,不覺心下一喜,想起一樁事情,用手指向虯藤,道:「這株老藤,也有一二百年了。從前有個游方和尚,曾經對我說過:月華如洗之時,此藤如果成形,我必大富大貴。妳瞧!此刻這藤,被風吹得猶同一條真龍一般,張牙舞爪,立刻就要飛上天去的樣兒,難道和尚的說話,真會應在我們身上不成。」
秦款款伸出食指,輕輕壓住曾柏嘴唇,在他耳邊吹口氣,道:「噓,你想不想看比月光更白的東西?」
三日後,曾柏與「三娘教子」、黑白無常、江如是、吳我聞、莫可寧會合,前往夢香堡。眾人不見馮虎,也不以為意,反正人人心中各自盤算,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奇寶,管他什麼馮虎、馮豹,還是馮馬、馮獅?再說,馮虎這麼蠢,說不定只是壞事,不來還比較好。
一行人往西走,走了兩天,但見山連山,嶺環嶺,山嶺環抱,綿亙不絕。各種桑、柳、榆、槐、松樹林,漫生於山坡之上,怪石嶙峋,好不險惡。西山口,坐東朝西,大片的樹林裡有暗哨。猛然間,傳來風吹皂旗聲,就在山口裡頭,有一杆大旗杆。上面有一面皂綢旗,上頭有字:夢香堡。
曾柏來到門口,說了口令,守衛讓一行人進入。隨即有名家丁引路,進了院子,全是山石頭縫兒裡長出來的竹子,編成牆的樣子,上有古輪錢的花樣。三間南房屋裡,有名人的字畫,桌椅條凳;還有一小飯桌,上有茶壺、茶盞、果盒兒、點心,無一不備辦齊備。
一名家丁道:「請各位稍坐,我家主人馬上出來。」隨即退下。
曾柏向黑白無常使了個眼色,示意兩人把握機會,立刻出手,救出李三石。黑白無常一點頭,馬上離座,往後山去。
來到後山坡道,見一上鎖柵門。黑無常抽出大環刀,砍落鎖頭,開了柵欄門。白無常直奔城牆,取出飛抓百練索,扣在城牆磚縫之內,揪著絨繩,打了千斤墜,試結實了,先教黑無常下去。黑無常慢慢鬆繩,鬆來鬆去,腳踏實地。白無常把絨繩一繃,繃足了往上一抖,自來的抓頭兒就離了磚縫,拉將下來,裹好收在囊中。
二人來到李三石被關的房間,對望一眼,均想:「就是這兒,錯不了的!」猛一看,無人看守,門外正中有個三尺大鐵環,環上各有十二個固定小鐵環兒,每個小鐵環上面拴著小拇指粗細的鐵鍊。鐵鍊的末端是一斤重的一把尖刀,刀尖沖裡,刀刃沖下,鋒利無比。
黑白無常對望一眼,知道這刀陣端的是厲害,絕無法硬闖。黑無常心想:「莫非走漏消息,李捕頭被換了地方?這刀陣應該今早才佈置的。」對白無常伸手一指東方,意思是自己要繞到房間後面,從後方攻入。白無常一點頭,也往西邊而去。兩人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不可能從這裡攻進去。」
黑無常一個箭步,不料左腳剛一點地,壞了!感覺自己往下一沉,好個黑無常,猛然提氣,不料愈用力身子落愈快,咚嚨一響,撒手扔刀,墜落大坑。原來這是夢香堡存糧的地方,白天黑夜,專人看守。頭目叫孟速火,有個外號叫「賽兔虎」。原來「兔虎」是一種鳥,專門捉兔子,意思是他靈活超快。孟速火這人絕頂精明,今夜他把所有守衛埋伏在此,果不出所料,正在屋裡坐著,突然間牆上走線鈴響了,轉牌兒「叭噠」從匣裡頭掉下來。他心下一喜,高聲叫道:「西二倉房裡拿住山賊了。諸位,我要立功啦!」守衛們全都站起來,拿杠子的拿杠子,拿鉤子的拿鉤子,掌燈的掌燈,拿繩子的拿繩子,兵器刀刃也都拿上。十多人急奔而來,孟速火喝道:「翻板子,點燈,拿鉤杆子來!」親自從陷阱口往下送。黑無常借著燈光一瞧,見鉤杆子到了,怕它鉤到肉上,伸手就把鉤杆子攥住。孟速火「啪」一抖腕子,就把黑無常給抖出來了,眾人將黑無常捆好後,孟速火拿起燈來,看了看黑無常:「大膽惡賊,夜闖夢香堡穀倉,有何企圖?先給我報上名來。」黑無常暗暗心驚:「怎麼?這裡是倉房?不是關李捕頭的地方?」頭一抬,傲然哼聲,不理不睬。「砰!」一聲巨響,黑無常只覺得後腦一震劇痛,隨即昏了過去。
白無常走西路,破窗而入,見一人背對窗戶,坐於椅上。心中一喜,過去一看:竟是假人。他知中計,怒將假人摔地,轉身就跑。哪知這一步踏著鎖簧,登翻木板,落將下去。只聽一陣鑼聲亂響,外面眾人嚷道:「得咧!得咧!」原來木板之下,半空懸著一個皮兜子,四面活套,只要掉在裡面往下一沉,四面網套往下一攏,再不能扎掙。隨即有三位莊丁將絨繩繫下,先把白無常繳了兵刃,然後五花大綁。捆縛之時,說了無數刻薄挖苦話,白無常到了此時,只好置若罔聞,冷笑一聲,不發一語。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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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隔日中午,知府大堂。
且說當日馮虎被曾柏以蒙汗藥迷昏,並偷走忘憂經。不知多久,昏昏沉沉中,隱隱約約感覺有人拍他肩膀,叫道:「阿虎!阿虎!」馮虎慢慢張開眼睛,看清楚眼前的人。
李三石!
馮虎有氣無力,還是喜道:「大哥……你被他們救出來啦?很……很好。」李三石道:「我被救出?我被誰救出?」馮虎道:「你不是被退避三舍抓走,關在季書禮的夢香堡?」
李三石愈聽愈奇,道:「我是被抓走沒錯,但誰說我被關起來?」馮虎也是一頭霧水,道:「曾大人、黑白無常、江如是、吳我聞、三娘教子還有莫可寧,他們全都去夢香堡救你。我一睜眼看到你,以為你被他們救出來了。」李三石道:「根本沒人關我啊。」
* * *
話說那天李三石被退避三舍劫走,迷迷糊糊,渾不知自己被帶往何處。醒來之後,只覺自己在一房中,二名妙齡女子進來,又有四名ㄚ鬟隨侍在旁,李三石見女子待自己如此隆重,心裡頗覺侷促不安。一女子道:「先為你洗塵。」酒過二巡,飯也上來了。吃喝完後,又讓他沐浴。浴畢有僕人捧上華麗的禮服,李三石要求穿自己原先的衣服,回答說:「已經交給小婢老媼去洗了。」又問這裡是哪裡?對方笑而下答。一會兒只聽見廳堂外鼓樂齊鳴,簫管悠揚。三人走進,正是挾持他來此的退避三舍。
舍一道:「李捕頭,我家主人無意間得到寶物,這些年來造橋鋪路,一心向善,潛心向佛,是個大好人。」
李三石冷笑一聲,暗想:「我又不準備當你家主人小老婆,你跟我說他多好做什麼?」一時之間,自是難以明白。但多年辦案經驗,早已練就他無人能比的敏銳度,又想:「你們三個人不像人,鬼不似鬼的東西,我當捕頭時,沒抓過你們,算是你們好運,現在對我如此溫柔,真令我毛骨悚然。顯然你們是經過高人指點,如此對我。想也知道,是你家主人的意思。」不斷盤算要怎麼應對,摸摸懷裡,這下魂真的要沒了,藏在懷裡的忘憂經已不在。又想:「會不會是剛剛趁我在沐浴更衣時拿走?不可能,如果拿走,現在怎麼會跟我要?我剛剛怎麼沒想到要檢查衣袋裡藏的忘憂經還在不在,怎麼現在才知道要查?啊,是了,必是剛剛太疲憊,也太慌張,一時之間沒了主意,連生死都未知,還管什麼忘憂經?」再想:「眼前這三人,隨便一人隨手一揮,就可以把我殺死了。之前揚霸天曾說,去季書文家就是被這三人一招之內打到吐血,如果他們發現我沒有忘憂經,不知要用什麼殘忍手段折磨我?雖然他們主人叫他們用溫情攻勢,但人在不順的時候,野獸的那一面一定表露無遺。」他在知府看過太多刑求,自己也親自執行太多刑求,自然而然想到會被這三人用刑逼供。
舍二道:「李捕頭,請把忘憂經拿出來吧。」李三石心中一凜,暗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哼!他們消息還真靈通,知道我吃軟不吃硬,所以好言相勸。這一招厲害,不過,我是軟硬都不吃的。」微微一笑,道:「各位消息正確,我的確收過忘憂經。」退避三舍大喜,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對於可以回去向主人交代而大感興奮。
只聽李三石續道:「只可惜各位來晚一步,忘憂經不能使我忘憂,反而徒增煩惱,所以我已經把它送人了。」此語一出,三人大驚,忙問:「你送誰了?」李三石道:「其實不是送,被搶了。我搶不過他,所以乾脆送他。」舍二道:「請說。我們三人可以為你報仇。」
這句話正中李三石下懷,他微微一笑,道:「就是揚霸天。忘憂經在揚霸天手上,你們去找他吧。」李三石與揚霸天是多年世仇,當初尤望財花了鉅資,買通官府,把揚霸天放出來,故意要氣李三石,讓李三石難堪,羞辱李三石。李三石生平嫉惡如仇,抓到機會,當然報復。
舍三點頭道:「原來如此,多謝李捕頭。」李三石視而不見,心想你們早已趁我昏迷時搜過我,知道忘憂經不在我身上,又清楚我這人不能用強,只好跟我扯一些鬼話。就讓你們去抓揚霸天,搞個兩敗俱傷。
* * *
馮虎聽到這,也不禁為李三石捏把冷汗,那退避三舍用起刑來,不知比官府殘酷幾百倍。問道:「所以你沒見到那個撿到寶,發大財的季書禮?」
李三石笑道:「怎麼沒有?不但見到,他還把我當貴人,對我好得不得了。」馮虎奇道:「真假?你沒有他要的東西,他還把你當寶?」李三石道:「他要另一種寶,而我身上剛好有。」馮虎愈聽愈有趣,道:「他要什麼寶?而你身上為何剛好有?」李三石道:「不只我身上有,你身上也有啊!」
馮虎滿臉興奮道:「大哥快說!大哥快說!」
李三石道:「有一天,村裡兩個人互相扭打著來告狀。原來是開米店的控告開麵店的吞沒了他的笆斗。開米店的說:『這本來是我的東西,他無理取鬧,佔為己有,還誣告我!』開麵店的急道:『他當初向我借用,還說用完之後馬上歸還,沒想到他久借不還,想把我的笆斗占為己有。』季書禮問我怎麼辦?我笑說:『這是的笆斗的罪過。』於是我把笆斗倒放,大力撲打,打了幾下,喝叱開麵店的,嚴厲問道:『這是米店的東西,你為什麼侵佔?』開麵店的喊冤,呼天搶地。我指著放笆斗的地方,道:『剛打時,掉下來的是麵麩,打了好多下以後,就可以看見糠粃了。這不就表明最初是米店的東西,而被你侵佔的嗎?怎麼還抵賴?』開麵店的無語,叩拜認錯,心服口服,季書禮叫他捐麵條一百斤給村裡窮人,開麵店的遵從判決走了。」
馮虎道:「這很容易判啊,很簡單的案子。」
李三石道:「我們天天看曾大人審各種複雜的案子,當然覺得簡單;季書禮不具備這種頭腦,又要當和事佬,教別人尊敬他,在當地建立威望,樹立地位,所以需要我。」
馮虎嗯了一聲。李三石又道:「一女子先後嫁了兩個丈夫,各生了一個兒子,後來這兩個兒子都顯貴發達了,便爭著要撫養他們的母親。兩子爭執不下,各不相讓,竟到季書禮面前投訴,他對此案也覺得有點棘手。」馮虎道:「哦,這點小事呀,有什麼難斷的呢?只要問問他們的母親願意到哪家去,不就行了嗎!」李三石笑道:「正是。我也是這一句話,就結了這個棘手的案子。」馮虎道:「季書禮為何要搞這些?怎麼他變成腦筋不正常了?嘿嘿,一個人如果得到大寶藏,是幸福還是不幸福,也很難說。」
李三石道:「季書禮有了錢,只差受人崇拜。他依賴我幫他斷案,儼然成為地方大長者。對他而言,被當『智者』、『有影響力者』比有錢的感覺還爽,他需要這種感覺,因為有錢的感覺對他而言已經沒什麼了。」
馮虎笑道:「原來如此。他有了錢,別人還是不尊敬他,還滿可悲的。」李三石默然,心中反覆想著:「他有了錢,別人還是不尊敬他,還滿可悲的。」這句話。
良久之後,馮虎問道:「你在想什麼?」李三石笑道:「沒什麼,這句話應該繡在枕頭上了。」馮虎又問道:「原來季書禮叫退避三舍抓你,是為了這個。後來呢?他們把你放了?」李三石道:「在我身上也找不到任何關於寶庫的秘密,當然把我放了。你想想,江湖不知有多少人覬覦這寶藏,退避三舍以為我有忘憂經,別人也會這樣認為。各大門派找上門來,沒完沒了,那還得了,留著我,豈不是給自己添麻煩?」馮虎點頭道:「那也說的是。」頓了一頓,又道:「你怎麼會來救我?你怎麼知道我是被曾大人……」李三石正要回答,門外忽然有個女人聲音道:「你們兩個還不出來,把人領回去?」
李三石和馮虎立刻來到門口,只見一輛大馬車,旁邊站著一人。
竟是白水仙!
李三石經過這些日子,每每想起秦款款所說白水仙殺害三任丈夫,還能全身而退,把男人玩弄於股掌間,其手段之兇殘,只怕不在揚霸天之下。此時見她似笑非笑,雖年過四十,但丰姿綽約宛如少女,皮膚白嫩更勝雙十,不禁佩服她善於保養,但想起本府三大懸案,兇手就是她,全是她,心中不禁發毛。又覺得極度奇怪:「第一次在翠方塘見到白二媽時,她明明是一臉橫肉,兩道重眉,蒜頭鼻,厚嘴唇,怎麼這些日子面貌變化如此之大?」想不通,也不敢去想;很恐怖,不要想。
馮虎走近馬車,把車篷一掀,裡面躺著曾柏。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摸了摸鼻息,還有氣,趕緊將他抱進府內。李三石走過去,將黑無常抱進去。接著馮虎又把白無常抱進去。最後,江如是,吳我聞,莫可寧推都被馮虎抱進去。馮虎納悶到極點:「這些人不是去了夢香堡?是季書禮把他們弄昏?」心中一堆謎團,想也想不通。他還是不相信,曾柏為了忘憂經而把他迷昏。怔怔站在房裡,看著這些人,簡直不敢相信不久前才跟他們熱切討論如何攻入季書禮的夢香堡,現在這些一時之選全部一字躺平。想問李三石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卻看不到他。
李三石站在大街,原地不動,望著白水仙。只見她上了馬車,身手俐落,不輸男子,心中更是詫異。白水仙策馬而行,回過頭來,朝李三石笑了笑,那是李三石想不透的笑臉。簡單一笑,內涵豐富:充滿輕蔑,好像又有點憐憫;帶著勝利,也有些驕傲,更多的是嘲笑。
* * *
白水仙回到翠芳塘住所,換了衣服。一個嬌小人影抱住她,滿心歡喜道:「妳回來了。」
那是秦款款!
白水仙將秦款款抱個滿懷,在她唇上親了又親,兩人熱情擁吻,良久才止。白水仙褪去秦款款衣衫,秦款款暈生雙頰,嬌羞無限。白水仙幫她洗了澡,身上抹九曲沉水香;又為她梳頭,捲成「新髻」的漂亮樣式;眉毛也重新修過,是鑷得薄薄的「遠山黛」;臉上淡淡地打了一層胭脂,豔光照人,卻又顯得自然明媚,叫做「慵來妝」;然後拉她坐在床邊,此房是白水仙送給秦款款的新房,屏風十二扇,畫屏三五張。兩頭安有彩色的幔子,四角垂著香囊。床榻上鋪著花紋絲織品,蓮花起鏡臺,翡翠生金履;帳口銀蛇做裝飾,床頭擺著玉獅子。
秦款款輕輕咬著白水仙下唇,道:「謝謝!我很喜歡這佈置。」
白水仙嗯了一聲,道:「當年季書禮得到寶貝,就是三寶太監下西洋最後一趟回到中土,其中一艘船被暴風雨打翻,所有寶貝落海,被他撿了。他把原本要進貢的白銀全打了現鈔,再將其餘寶物藏在一個地方,畫了一張藏寶圖。」
秦款款坐到白水仙腿上,雙手勾著白水仙,道:「好死不死,還是他哥哥季書文知道了,哼,季書禮高調行事,還想不被知道,他以為季書文是盲人嗎?」湊到白水仙耳邊,輕輕吹氣,再用牙齒咬住白水仙耳垂,以舌頭由左滑到右,又從右磨到左。
白水仙閉上眼睛,頭往後仰,享受這一刻,隨即張開眼睛,道:「那天,季書文捧了一大筆銀子,那是他一生積蓄。他教了一輩子書法,做了一輩子書生,攢積的錢全部,全部喔,一次拿著,來跟我說,他只想跟翠芳塘唯一的一位一品姑娘過一夜。」
秦款款道:「可不是嗎,這種人,該同情他,還是笑他?那天晚上,他大概是樂翻了,把他哥哥的秘密說了出來。」白水仙用手指輕輕點了秦款款鼻尖,道:「男人遇到妳,什麼秘密都留不住了。」秦款款頑皮一笑,道:「那是因為我有一個好的師父。我是妳一手栽培的,妳把我調教成這樣,不知花了多少心血,妳不也常說:『娘給你臉上搽粉,妳可不能往娘身上灑灰!』嘿嘿,這回我們可是有撒不完的金粉了。」
白水仙露出滿意的笑,緩緩說道:「季書文第二天早上回去後,曾柏那天晚上就來了。這個人,我們翠芳塘每個月都要繳一百兩給他。哼!外面的人說他多公正,多廉潔,跟包公有得比。其實私底下呢,包娼包賭,收賄貪汙,包山包海,無所不包。」
秦款款皺了眉頭,似乎很厭惡曾柏這種人,道:「曾柏自以為是什麼大官,每次來翠芳塘,就愛點我的牌。當我跟他說了季書文的秘密,他眼珠好像要掉出來,馬上就派他的黑白無常去季書文他家了。」
白水仙道:「嗯,他動作很快,是個很積極的人。他審案很快,貪污也很快,找寶藏當然更要快。」秦款款道:「他在床上也很快。」兩個女人咯咯大笑,笑得花枝亂顫。
秦款款續道:「沒想到尤望財不知是哪來的消息,也知道了季書文有寶藏的秘密,於是找揚霸天去找季書文,先問出秘密,再殺人滅口。」
白水仙道:「更沒想到的是季書禮早就察覺秘密被季書文知道了,於是派了退避三舍去殺人滅口。剛殺完,曾柏的黑白無常就來了。更妙的是,揚霸天這個倒楣鬼也到了。只是這樣一來,曾柏一定會嫁禍給揚霸天,把帳賴到別人頭上。嘿嘿,栽贓嫁禍,這是曾柏的拿手好戲,他破的案子,有多少就是用這種方法破的?抓到一個大號的犯人,小的案子全推到他頭上,這樣可以結案,自己輕鬆,帳面上的破案次數也好看。」
秦款款「嗯」了一聲,並未接話,白水仙又道:「揚霸天一失手,尤望財知道大事不妙,就跑了。李三石要抓尤望財,我故意出賣尤望財,要李三石抓他,幫我把忘憂經弄到手。在我看來,曾柏實在比揚霸天還骯髒,還可惡。唉,真是委屈妳了,還跟揚霸天成親。」以手輕輕撫摸秦款款臉頰,愛意無限,憐憫無限,深情無限,道:「我是女人,比男人更清楚如何取悅女人。」將秦款款抱到床上,向上仰躺,兩腿彎曲至胸前,白水仙跪姿面對,將秦款款雙腿彎曲,推向胸前,然後將頭埋入秦款款雙股間。
過了一盞茶時分,秦款款嬌喘如鶯,不能自已。低聲說道:「我,我真是快活死了。」白水仙道:「這是補償妳。男人或許懂得愛女人,但只有女人瞭解女人的身體,知道如何真正讓女人歡暢。」嘆了一口氣,道:「可惜了妳,便宜了揚霸天那廝。」
秦款款道:「揚霸天不是淫賊。我也沒吃什麼虧,我跟他只有成親,沒有圓房作真正夫妻呢!」白水仙喜道:「此話當真?」她一直可惜秦款款讓揚霸天佔了便宜,雖然秦軟款出身風塵,但白白讓揚霸天當現成丈夫,未免太浪費了。現在聽秦款款這樣說,心中當然很驚訝。
只聽秦款款續道:「成親那天我騙他說,我正在練功,有好一陣子不能行房,不然會破功,前功盡棄。」
白水仙深情擁吻秦款款,良久之後,兩人對坐,默默無語,享受這一刻,無須言語。又過了許久,秦款款默默看著白水仙,對她來說,能這樣深情望著心愛的人,安安靜靜的,簡簡單單的,若有似無的,已是一生最大的幸福。
良久,秦款款才道:「我不知道會愛上誰,就算愛上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白水仙道:「我不能告訴你什麼是壞男人,但我看到就一定能分辨出來。」秦款款幽幽嘆了口氣,不知該如何回答。
白水仙道:「那天李捕頭來找我興師問罪,他已經從妳口中知道三大疑案都是我做的,他以為我會殺妳滅口,所以妳逃出翠芳塘,還故意說妳已經死了,讓我沒有戒心。當初我一聽到他說妳死了,還嚇一跳。」
秦款款道:「還是妳厲害。當初妳故意說我擅自逃離翠芳塘,要他找我,也是看準男人的弱點。」白水仙道:「我不怕妳說我是兇手,我就是故意要妳說給他聽。這麼多年,沒有證人,沒有證據。他們這些捕快,如果真的這麼有本事,當年早就抓我了。他那天來質問我,問了老半天,又如何?還不是摸摸鼻子走人。」秦款款點頭道:「果然,我一說三大懸案兇手是妳,他就拼命保護我,以免我遭妳毒手;不過,說真的,他這人還真有兩下子。當初在船上,可以看出我如何懲罰那個輕薄男子。」
白水仙面色轉凝重,穿上衣服,拿出忘憂經,將四角固定在牆上,道:「季書禮發財之後,認為這是老天對他最好的一次,他從此開始信佛,首先就是買到這部忘憂經。每月初一,找了大明寺的清正和尚,廣設戒壇。他作夢也想不到,清正和尚既不清廉也不端正,偷了珍貴的忘憂經。他雖然是亂七八糟的和尚,但畢竟還是識貨的。看到這種稀世珍寶,豈有不偷的道理?」秦款款道:「可惜他不知道忘憂經的真正價值,就在於本身是藏寶圖。」白水仙道:「正是。尤望財是知道寶藏秘密的,於是就在清正和尚偷了忘憂經之後,他假意要幫清正和尚蓋廟,條件是交換忘憂經。」
秦款款道:「我想,當時清正和尚聽了交換條件之後,應該是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吧,一部佛經竟然可以為自己換一座廟。」白水仙道:「沒想到季書禮把藏寶地名標在忘憂經上,忘憂經不是一般經書,這真是太有趣了。」拿出蠟燭,置於桌上,點燃之後,把原先的油燈滅了。又說道:「我一直想不懂忘憂經怎麼會到了李捕頭手裡。」秦款款搖頭道:「我也不知道。我問過揚霸天,他說他也想不通。不過,我猜一定是清正和尚死之前,自己把消息放出去,說忘憂經是在李捕頭手上。至於為何要這麼做,可能是為了要報復李捕頭。也許李捕頭已經知道清正根本是花和尚,清正故意說李捕頭有天下至寶,讓大家都去煩他,他光是應付那些奪寶之人,就煩死了。」白水仙點頭道:「這種和尚,被燒死算了。燒十次也不為過,曾柏這件事做得漂亮。」
二人都不知道後來清正和尚的醜事,被李三石撞見,李三石上門勒索,清正以忘憂經封李三石之口這件事。
秦款款道:「曾柏知道小瓷瓶要用蠟燭照,還要找一面白色的牆,投影後牆上才有記號,卻一直瞞著他最親近的李三石和馮虎,心機有夠深的;而季書禮心機更狠,他派退避三舍去殺季書文,哼!為了寶藏,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可以殺。」輕輕嘆了口氣,又道:「在我跟曾柏說了季書文有秘密後,他就說,要奪了寶庫,帶我遠走高飛。他也夠狠心的,先派黑白無常去殺季書文,沒想到慢了一步,季書文已死。我就認為揚霸天一定知道什麼,慫恿曾柏派黑白無常追殺揚霸天,在船上把他打成落水狗。再說,曾柏刑求尤望財,也是想知道關於寶庫秘密,李三石只是倒楣的替死鬼。還有,那個什麼馮虎,呆頭呆腦,如果他的腦袋不是長在脖子上,我看他會遺留在家裡。」
白水仙笑了出來,道:「那個曾柏還真有兩下子,他用來審問揚霸天的方法,證明揚霸天翻供成性,受審時胡言亂語,所以可以把任何罪都推到揚霸天頭上,這招厲害。但是妳更厲害,故意叫揚霸天搶一千兩官銀,被捕入獄,關進大牢。那天晚上我們大家在這裡開會,揚霸天破牢而出,偷走小瓷瓶,乖乖交到妳手裡。曾柏以為密不透風的暗室,對揚霸天來說,只不過來去自如,輕鬆容易。喔,對了。如果揚霸天來找妳怎麼辦?」
秦款款俏皮一笑,道:「我不找他,他就要謝天謝地了,還敢來找我?」說著拿出小瓷瓶,放在蠟燭前,來來回回調整距離,燭光透過瓷瓶,瓷瓶薄如蟬翼,清可透光,燭光透過瓷瓶照在牆上,牆上的忘憂經文字顯出光點、線條、各種箭頭與符號,就是藏寶圖!
白水仙道:「我料曾柏也不知這樣的秘密,他只有瓷瓶,知道要燭光。但是沒有忘憂經,他在牆上看到的,只是一堆散亂的光點和線條而已,沒有地名。」
秦款款道:「我真是太佩服妳了,如果我有妳一半手段,不知該有多好。」表情誠懇,心意真摯。
白水仙道:「那容易,妳只要記住:什麼都可以給男人,妳的身體、妳的時間、妳的錢財、妳的心。但是……天下最厲害的就是這個但是……只有一樣不能給。」秦款款奇道:「什麼?」白水仙眼望遠方,良久之後方道:「權力。」
秦款款沉吟低迴,問道:「女人的權力從哪來?金錢?武功?美貌?」白水仙笑道:「錢會花完,人會變老。這些都不是女人的最終依靠。」秦款款道:「什麼才是?」白水仙道:「謊言。」秦款款道:「謊言?」白水仙道:「正是。妳只要讓男人相信妳,妳就贏了。不論妳多老,不論妳多窮,不論妳多醜,你還是贏。」秦款款默然,若有所思。
白水仙幽幽嘆了口氣,道:「當我還是個少女時,也是柔柔弱弱:或捲珠簾、或倚紅欄;空床獨守、蹙眉拭淚;長吁短嘆,悲風哀月;守著一縷情思,看悠悠江水不回頭。款款,妳想想:我們女人用浮萍般的生命在等待,在受委屈,在被男人糟蹋。夢想未必成真,青春終究燒盡,紅顏老矣,一生就這樣風化成石。我後來漸漸明白了一件事:『誰說女子對愛情只能被動等待?』我們女人對婚姻的誠意,會轉成力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當誠意強化到某一程度,接下來會轉化為信念;於是我相信:生命的目的是以所有的形式去表現愛;我自信:當一個更好的人站在自己眼前,感覺對方會向自己走來,而不是自己要走向對方。」
秦款款聽著這番話,注視著白水仙。雙手輕輕捧著白水仙的臉,深情注視著。白水仙的雙眼顯得更加清澈,更加明亮。隨著秦款款深深的凝視,白水仙緩緩閉上了雙眼。雖然閉上了雙眼,卻有一種不知名的力量在她心中擾動,一種令人無以名之的情愫在她腦中蘊釀;她閉上了眼,看不到秦款款的注視,可是她感受得到,用心去感受,用生命去感受;於此同時,秦款款也感受到白水仙的心正注視著自己。於是秦款款閉上了眼,眼前是黑暗,但她內心充滿著陽光,溫和而不刺眼。
白水仙看著牆上的藏寶圖,道:「下一步呢?」秦款款道:「這不急。」說完便伸手褪下白水仙的薄衫,望著雪白晶瑩的胴體,在淡淡燭光下散發出柔和的光芒,白得發亮,如玉之潤,不禁讚道:「該我伺候妳了。」讓白水仙臉向下,翹起渾圓結實的臀部,秦款款跪在後面,雙手抱住白水仙腰部,溫柔撫弄。
黑暗中看不到白水仙笑容,只聽她嬌聲道:「嗯,好極了。」聲音愈來愈小,漸漸只剩兩人歡愉的喘聲了。[全書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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