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小京
陰陽曆三月三日,“龍燭壺”沿屠門古道運至巨渠城。
也是這天深夜,一場暴雨與舞囂同時倏忽而至。我喜歡這種日子。氤氳的雨氣掩蓋了
一切,我幾乎聞不到我自己身上的味道——那種使用巫蠱術時散發出來的獨特藥味。
“龍燭壺已到巨渠?”我望著最後一點燭火問。每逢下雨,我的肩膀總是很疼。那條
與生俱來的蜈蚣疤總在這種天氣裏分外鮮豔,在我肩頭一起一伏,似呼吸似蠕動。
“是的。莫邪公子要我傳話給你。”舞囂慢悠悠地說。她的嘴唇在光影交錯處扇動,
我幾乎看不清她在說什麽。“自從本妖族第一大家——‘妖容’家族的龍燭壺失竊以來,
妖族各大流派聞風而動,妄圖將千年秘寶收爲己有。現‘折蘭’那邊得到新消息,龍燭壺
已被送往巨渠城地下水窟,運送隊伍大約將在此盤桓七天。公子望你前去勘探,若消息屬
實,便將龍燭壺盜來。”
我不得不承認,她是個很美而且美得很有特點的女人。自從她加入折蘭樓以來,已有
兩年光陰。我卻始終不知道她叫什麽,也不知道她是從哪兒來的,只知道她姓舞囂。這姓
氏並不屬於任何高等妖術家族,她也不懂任何法術,妖術或者其他技術。但這對她來說一
點都不重要,她只要有那張美麗的臉孔和姣好的身材就已足夠令她得到莫邪公子的寵愛。
我因此而對她感到深深的厭惡。
“我對妖族秘寶一竅不通,只怕分不出什麽真假。”我說。
“可公子信任你。”她又一笑,目光落到我的肩頭上。“你是……‘百足’人,對吧
?”
“嗯。”我很慶倖她沒叫我“蜈蚣人”。不少人都習慣這樣稱呼我的種族,儘管我們
除了以蜈蚣做巫蠱術媒介,以及生來身上就帶有栩栩如生的蜈蚣疤之外跟蜈蚣毫無關係。
“公子常說,百足門的滅亡實在可惜。現在妖族裏用的巫蠱術跟百足相比,簡直不成
樣子。”她的語氣仿佛對此類事情了如指掌。“當年百足門本家就在巨渠,對嗎?”
“已經很晚了。”我朝後一靠,“若是沒有其他吩咐……”
“我話還沒說完。”她定定地看著我,目光之中竟然有一種閃爍不定的東西。她雙手
緊緊互相捏著,沈吟片刻後,她低下頭,喃喃說道,“百足滅亡一日,你的親人,兄弟姐
妹盡皆身亡,你……有沒有想過,若百足一門尚有……”
她頭越垂越低了,我只看到她的嘴唇輕微蠕動,卻完全無法分辨她在說什麽。她卻並
不知道,仍然在說著。
“對不住。”我不得不打斷她,順手將燭臺向她那邊推了推,“請擡起頭來,重說一
遍。”
“嗯?”她茫然擡首,不解地望著我。這不怪她,她並不知道自從百足滅門那天以來
,我已喪失全部聽力,完全變成了一個聾子。這一點我沒有告訴任何人。
“我方才說,你可曾想過,百足一門已只剩你一人,應如何復仇?”
“我從未想過復仇。”我乾脆利落地說。
她全身一振,嘴唇痙攣著張開,仿佛有些什麽話即將脫口而出,卻恰巧被扣門聲打斷
了。
她帶來的女婢已手提油傘,在門外等她。
她頓時收起了所有的表情和所有的話,只剩一層怒氣淤結在眉端。她悠然站起身來,
看也不看我一眼,轉身走了出去,跟她的婢女一起消失在蒼茫雨色中。
陰陽曆三月五日,巨渠城外,地下水窟。
這裏曾是百足一門的領地。百足家就建立在這座巨渠城城中央的堡壘裏。百足門一夜
死光,我連敵人的模樣都沒看到就暈了過去,旁的人大概更不知道那一夜發生了什麽。之
後這裏失去術士的保護,頻頻遭到魔獸襲擊。不得已他們只好將巨渠城交付給一向跟百足
門不合的妖鳥頻迦一族,以求自保。而這座本用來養殖巫蠱的地下洞穴也已在妖鳥頻迦們
的手下被改造成了適合他們使用的水窟。
我在洞窟中行走。洞窟頂參差不齊的石錐滴落著藍色的水滴,穿過我的軀體,落入我
腳下的水泊,蕩起層層波紋。
我的回憶也在這層層波紋中悠悠蘇醒。我清楚地記得這裏以前的樣子,黑暗潮濕的地
面上鋪滿了碎裂的骨頭,各種蜈蚣四面爬行,它們背上的螢光是這裏唯一的光源。
這裏是百足門的試煉窟,也是百足門的墓場。這裏見證著百足門鐵一般代代執行的族
規。幼年時,我時常一個人在這裏玩耍。這是我作爲百足門族長兒子的特權。那些正在潰
爛的屍體,那些陳年的骨骸,在我看來都只是養殖巫蠱蟲的最好肥料。我也曾在這裏尋找
我唯一的孿生同胞,那在出生時就被丟棄在這洞窟深處,讓毒蟲啃食而死的嬰兒,但我沒
有找到。在百足門已經徹底消失的今天,這些回憶甚至連那令人窒息的屍臭都讓人感到有
幾分懷念。
頻迦們在這裏收起了他們華麗的翅膀,手持長劍盾牌,如雕塑一般聳立在過道兩旁。
我從他們身邊輕輕走過,一路走入洞窟最深處。
現在那裏已不再是我印象中黑暗潮濕而溫暖的巢穴,反而變成一個明亮的寒冷的冰洞
窟。一走進來,我就感覺到一陣滲入骨髓的寒意。若不是我此刻已擺脫了肉體,恐怕就被
凍僵了。這種冷顯然不是正常的,而是妖力造成的結果。
這裏連地板都由冰塊砌成。用巨大冰塊雕刻成的鳥型神像擺在神台最高處,一個最醒
目的位置。我記得那是妖鳥們崇拜的神明,透過它胸口的立體羽毛,可以看到有什麽東西
被鑲嵌在心臟的位置上。
那是一個黑色香爐。有拳頭般大小,外形很古樸,但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特別出眼的
地方。我說過,我沒能力分辨妖族秘寶的真僞,但從這洞窟的佈置來看,起碼妖鳥族是把
它當作真正秘寶來奉供的。
這洞窟裏只有兩個妖鳥族妖術士。在我進來時,他們正跪在鳥神像前喃喃禱告。現在
他們站起來了,同時呼了一口氣。
“看來已經差不多了,五天之後即可進行‘引導’儀式。”左邊一人說,“不知道頻
迦大人和林迦大人什麽時候到?”
我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頻迦和林迦是對他們領袖以及最高術士的尊稱。
“聽說已經在路上了。是沿著屠門古道過來的,預計五天之後的淩晨就會到了吧。”
右邊一人答道,“這怕是我們最重要的差事了。無論如何這五天之內不能出任何紕漏,全
力保護龍燭壺的安全。”
“若頻加大人能擁有龍燭壺的力量,就算是妖容家也不能再奈何我們了。”
原來如此。
我默默點頭。這樣看來龍燭壺應該是真品。下面就應該考慮如何把它拿走了。用離魂
蠱可以像現在這樣讓靈魂進來,但卻不能碰觸任何實質的東西。若用肉體進來,看這警衛
陣勢,恐怕……
我正想著,突然有什麽東西從頭頂墜落下來,至穿過我的腦門,掉落在地上,大大嚇
了我一跳。
竟然是一隻小蛇大小的碧藍色蜈蚣。全身近乎透明,隱隱地竟能看到它身上彌漫的水
汽。
是水蜈蚣。這洞窟的環境變化劇烈,大多數蜈蚣都死了,但水蜈蚣卻正好適得其所。
看來妖鳥族也沒怎麽好好打掃環境。
我輕輕一笑。
好極了。我已有辦法,會讓莫邪公子滿意的。
陰陽曆三月六日。折蘭樓。
我以最大妖力催動“浮羽”,幾乎將浮羽的速度發揮到極限,但到達時卻仍舊天黑了
。
折蘭樓最高層,莫邪公子在等著我。當我推開門時,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向窗外凝
望的背影。房間裏沒有掌燈,窗外也是一團暮靄。恍惚中,我依稀看到他轉過身來,對我
笑著。
“屬下回來了。”我向他問好。順手點燃一滴星火,讓其墜落在地板上。
熊熊火焰從星火墜落處翻騰而上,沿著地板一路燃燒開去。眨眼間,整個房間已是燈
火通明。烈火在腳下翻滾,卻絲毫不覺灼熱,只是用強烈的紅光照亮了一切。這時我才發
現,舞囂原來也在這兒,就在莫邪公子常坐的桌子旁。
“辛苦你了。”莫邪公子朝我招招手。現在的天氣其實已非常炎熱了,他卻還穿著寬
袖的長袍。我自從認識他以來,從未見他穿過短衫。“如何,龍燭壺是真還是假?”
“是真的。現在掌管龍燭壺的是妖鳥頻迦……”我一邊簡單敍述著我所見到的事情,
一邊朝他走過去,特意回避著舞囂。我連看都不想看見她。“……四天後的淩晨,妖鳥頻
迦族族長將帶領最高術士去接受龍燭壺的力量。”
“你一定已經想出應付的辦法了,對麽?”他看著我。善意的,期待的神情。
於是我也笑了,點點頭。
我喜歡他用這種眼神看著我。當我開始陳述我的計劃時,他桔紅色的眼睛微微眯著,
蒼白秀美的臉上一直帶著一種溫和而開朗的微笑。我知道這表示他在全心全意地聽我說話
,而且因我的話而感到愉快。
這也讓我覺得喜悅。自從我爲他工作時起,我所期待的就是這種喜悅。這是一種嘉許
,對我來說最大的嘉許。
“……這需要您的幫助。”我的話說完了。
“好主意。值得一試。”他微微頷首,“這洞窟是在……巨渠城外,百足門試煉窟舊
址?”
“確實。”我點點頭。“雖然已被改造,但大體佈局沒變。我有自信順利逃脫。”
“我也不懷疑你有這個本事。”他不經意地掃了舞囂一眼。後者立刻站起身來,對他
鞠躬行禮,隨即轉身朝門口走去。當她與我擦肩而過時,我看到她眼角飛快地一瞥,仿佛
在暗示著什麽。
她走出去了。房門無聲無息地合攏,將我和莫邪公子隔絕在這不算太大的空間裏。
“是不是有點傷感?”他在片刻沈默之後先開口,“如果百足門尚在,你就應該是一
門之長了吧?爲了遵守族規,你不得不踩在孿生兄弟的屍骨上生存下去,只爲了繼承百足
。現在百足門卻消失了,連歷代墓穴都被搗毀,本應獲得的一切都煙消雲散……有時我也
覺得有些同情你。以孿生兄弟的死換得這樣一個結局,你是否覺得有點難過?”
“不,沒什麽。”我有點意外他爲什麽會突然用這種方法談到這個問題,“百足門自
古以來一向認爲雙胞胎當中的一個代表著‘吉祥和生存’另一個代表著‘不祥和死亡’,
爲了避免厄運降臨,後者必須要被分別出來並且處死。我們共同接受毒水洗禮時那個孩子
被判定爲不詳的化身,扔到墓地裏讓毒蟲咬死,骨頭跟其他骷髏混到一起,無法辨識,這
是他的不幸。但這就是百足門千年不易的族規,我們只有服從。何況我連他是男是女都不
知道,根本談不上什麽同胞感情。想難過也無從難過起。”轉念一想,我好像突然明白他
爲何會有此一問,於是趕緊補了一句,“請放心,這些陳年瑣事不會影響作戰。”
“你真平靜的讓我驚訝。”他雙手撐在膝蓋上,好奇的看著我。妖族長生不老,我不
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歲,但他常常露出像現在一樣的表情,天真得像個小孩子。“孿生同
胞的事你不在乎,那麽滅族之仇呢?你不想復仇麽?”
“那天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我失笑。“我聽到外面的喧鬧,剛一出門就被重創得
喪失意識。連仇人是誰,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復仇從何談起?”
“那如果……你知道了呢?”
“自然不會輕易放過。”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但在得到確切消息之前我不會胡思亂
想,自尋煩惱。”
“很好。”他重新靠回椅子裏,“妖鳥頻迦是你們的天敵,記得要小心一點。”
“是,承蒙您關心。”
我從高聳入雲的折蘭樓頂層上下來,來到位於樓中央的室內庭院時,我看到舞囂站在
回廊中月光下,遙望著入口。我下意識地感覺到她是在等我,於是我站住了。
“請過來。”她叫我。月光讓她的嘴唇變得很蒼白。“我有話對你說。”
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躲過她的。不經過這層花園我沒法離開這裏。所以我只好走過去,
勉爲其難地準備看看她到底想說什麽。
“巨渠城現在是妖鳥族的地盤,妖鳥族是你的天敵。”她平靜地說,平靜之中卻又仿
佛蘊藏著什麽。“這種情況下,你有幾成勝算?”
“我只知道我要盡全力奪得龍燭壺。”
“因此不顧自己的生死?”她的臉色變得很難看。我發現她並不是在嘲笑我,而是有
些惱怒。“爲何如此賣力?”
“你是知道的,莫邪公子救了我。如果不是他,我會跟百足門一起消失。”
“我是知道,但我不明白。若那天把你從昏迷中叫醒,給你療傷的人不是他,而是別
的什麽人,你也可以忘記滅族之恨,爲了那個人賣命?”
“你若不懂,我也不想解釋。”我轉身朝出口那邊走去。
在我走出第十五步的時候,她終於爆發了。我從未見她如此衝動。她像野獸一樣沖過
來,一把抓住我的後衣領。她的力氣大得驚人,遠遠超過一個正常女人,竟然險些把我拖
倒。當我試圖找回平衡並反手去抓她時,她卻準確無誤地隔開了我的手腕,拗住我的胳膊
,緊緊壓在後背上。
她懂得拳法!
我驚呆了。雖然我毫無防備,但兩三招之內就能憑一雙手制住我的人,拳腳功夫不能
不算上乘。可她爲什麽要隱瞞?
她將嘴唇湊到我耳朵旁,一股熾熱的呼吸有節奏地吹進了我的耳朵。我不知道她說了
什麽,但我感覺到,她的手正在漸漸放鬆。
於是我突然發力,用肩膀撞在她胸口。
她好像根本沒想到我會這樣做,重重跌坐在地上,難以置信地望著我。
“莫邪……莫邪公子知道嗎?”我喘息著,問她。
“他不知道,整個折蘭樓除了你之外也沒有別人知道。”她臉色有點平復了,緩緩從
地上站起來,“其實我本來也不想讓你知道的,因爲你……”
“我可以當作什麽都沒看到。”我打斷她,“但你記住,別在折蘭樓裏玩什麽花樣,
否則就算莫邪公子寬宏大量,我也不會輕饒你。”
我扭頭朝出口走去。只剩下她一個人,若有所思地站在那裏。
陰陽曆三月十日。巨渠城。
舞囂她鬼鬼祟祟地隱藏著自己的來歷和絕技,到底是想幹什麽?她試圖阻止我盜取龍
燭壺,又是爲了什麽?在這些事情調查清楚之前,我是不會把她的事情稟報莫邪公子的。
一方面是爲了徹底抓住舞囂的尾巴,以免她狡賴,另一方面也是因爲我不想讓莫邪公子認
爲我是一個沒有真憑實據就胡亂懷疑的人。
地下水窟中亂成一團。我小心地貼在洞窟頂壁上,緩慢地爬動著。這種行動方法有點
困難,畢竟我已經太久沒有將自己的靈魂移嫁在蜈蚣身上了。
妖鳥頻迦人在我下面飛速跑過,重新整理著留下看守的人手。自從他們看到那在空中
爆開的燦爛煙花之後就開始重新組隊,僅僅兩三分鐘就分出了兩個人員整齊的小隊,速度
不能算不快。
“在屠門古道上,距離此地十裏處!記住,盡全力保護頻迦大人安全!”負責帶隊的
妖鳥張大嘴巴叫囂著,帶著他的隊員旋風一樣的沖出洞窟,沖天而起。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的人則仍舊站在他們的位置上,盡職地看守著。
一切如我所料,莫邪公子派來的人已在十裏之外攔住了妖鳥頻迦的隊伍。他們既然是
進行秘密祭典,帶的人一定不會太多。就算再加上這兩隊救援,莫邪公子的人也定能拖住
他們不少時間。
沒有一個人注意到我。我用最快速度向洞窟深處爬去。
洞窟中一片黑暗,唯一發光的就是那座鳥型神像。看來他們已經將包括照明在內的全
部力量都注入了神像,隨時準備開始力量轉移儀式。
我從天花板上落到地面上。柔軟的蜈蚣身體沒發出一點聲音。
這裏不允許普通士兵進入,那些高等妖術士又一窩蜂地趕去救他們的領袖了,這裏幾
乎如同無人之境。
我吞下口中藏著的蠱蟲。於是我又聞到了那股百足巫蠱術特有的香味。在這濃香之中
,我的視線和精神都漸漸模糊。仿佛靈魂離開了軀體,感受不到肉身的沈重。當我驟然清
醒過來時,我已不再是那只蜈蚣,而是平常我所習慣的我自己。早已服下的“烈火蠱”在
軀體裏發揮效力,輕易地抵抗住了這裏的嚴寒。
很好,雖然很長時間沒用了,但傳位蠱的技術還沒忘。現在那條蜈蚣大概也到了我本
來存放軀體的地方了。
我走上高臺,站在鳥型神像下,忍不住開始微笑。
這就是天下妖族夢寐以求的千年秘寶。我能想象,當我將龍燭壺帶到莫邪公子面前,
當他對我微笑時,我的愉悅將會如何強烈,無法用語言形容。
舞囂那種人不會理解我爲什麽要爲莫邪公子效力的。她永遠都不明白我到底眷戀著什
麽。或許連我自己都不甚明瞭。我只能說我或許是由衷喜愛著他的。這也許是我爲他效忠
的唯一原因。
我緩緩將手心貼到神像的胸口上。破裂蠱破裂蠱滲入神像,堅硬的寒冰頓時出現裂紋
,在白光中轟然炸裂。
就在這一刻,來源不明的光芒毫無預兆地從四面八方噴射出來。洞窟裏刹那間亮如白
晝。
我眼前一片花白,什麽都看不清楚。但我知道事情要糟了。
五個妖鳥族的妖術士站在柱子旁,冷冷的看著我。他們身披戰甲,手握神杖,鳥頭盔
遮住了他們的鼻子和眼睛。我記得很清楚,妖鳥族之所以會成爲我們的天敵,很大程度上
是因爲這用特殊技術製成的,巫蠱術無法穿透的防禦頭盔。
可是這頭盔對他們來說也是貴重物品,他們怎麽會事先想到要攜帶它?難道……他們
早就知道要來這兒的人是百足後裔?
“我本來以爲匿名的消息都是靠不住的。”一個妖術士朝我走來。
我伸手接住落出來的龍燭壺。“有人向你們泄漏了消息?”
他們的包圍圈進一步縮小了,我已無處可逃。“把龍燭壺放下。”
“不可能。”我習慣性地牽動嘴角,笑了笑。兩手同時揚起,將無數碎裂蠱抛向他們
,也抛向我頭頂的洞窟。
他們張大嘴巴發出在我聽來全然無聲的銳叫,揮動翅膀四面躲開。碎裂蠱落到地上,
炸開了堅硬的冰地。橫飛的冰塊冰錐一時阻擋了他們的視線和行動。我也抓住這個機會,
從被我轟開的出口跳了出去。
我很慶倖,幸好洞窟最深處的頂壁因破山開道而變薄了,否則也不會這麽容易被轟開
。但當我落到路面上時,我發現我慶倖得好像早了點。
洞窟外,一隊本應去救援頻迦的小隊竟然還留在那裏,十多個士兵個個手持強弩,早
已嚴陣以待。看到我出來,他們根本不用指揮官發號施令就整齊發箭,迅雷一般向我襲來
。
我這時想要躲避已經不可能了。四五支箭拖著鳥羽一樣華麗繽紛的光從我身邊擦過,
拉出長長的傷口。其中一支準確無誤地貫穿了我的肚子。
我從半空中跌落。強烈的疼痛讓我一時之間頭暈眼花。中箭的地方迅速隆起條條青紫
色經脈,我知道這是頻迦妖術的結果。
指揮官擡起了手臂。弓箭手們已上好箭,隨時準備第二輪射擊。
當我看清楚這些士兵頭上帶著跟洞窟裏那幾個術士一樣的鳥型頭盔時,我只覺得一陣
絕望。我不可能用巫蠱術一舉把他們全幹掉,光憑拳腳以一對十,我還沒有那麽大本事。
救援人員又到現在還沒有蹤影,看來在等到救援之前,我就會被他們亂箭射死。
還有最後一個辦法。事到如今,就算是冒險也要試試了。
巫蠱術特有的香氣從我身上散發出來,籠罩了周圍的一切。
陰陽曆三月十一日。折蘭樓別宮。
我簡直不知道我這一天是如何過來的。那條跟我進行過傳位術的蜈蚣身上還殘留著我
靈魂的碎片,只用這一點點牽連就使用一次穿位蠱,竟然能成功真不得不說是奇迹。我在
簡單的治療之後忍著傷口的痛苦在叢林裏尋找救援,卻只發現了應該來救援我的人的屍體
。他們全被幹掉了,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一刀戳穿了喉嚨。
有人走漏了消息,告訴了妖鳥族我要去偷龍燭壺,告訴了他們我行動的具體計劃,甚
至連後援都考慮在內。能這樣做的人,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只有一個。
絕對只有一個。
當我的浮羽穿過層層妖柳林,在折蘭樓別宮門前降落時,天空正在下著雨。雨很大,
很涼,在地面上拍出一層水霧,卻澆不熄我的怒火。
我儘量避開那些傭人與看守,穿過九曲回廊,帶著一身的雨水和被“碧血蠱”封住的
傷口,推開了別宮花廳的門。
不出所料,一盞幽幽燈火下,舞囂正在裏間面向窗口端坐。聽到我推門,她慌忙站起
,朝門這邊望來。
“你……你受傷了?”她略微帶著點兒顫抖說。她沒問我爲何不顧禮節直闖這只供她
休憩的花廳,好像早已料到我會這樣做一樣。“你怎麽自己來了?莫邪公子派去接應你的
人呢?”
“他們全死了。”我關上門,一步一步向她走去。“但我還是拿到了龍燭壺。”
我推開她來扶我的手,將龍燭壺從懷中拿出來,緩緩放到桌上。
“妖鳥族妖術士早就在哪兒安排好了埋伏。”我說,“他們知道是誰要去,去幹什麽
。甚至連接應人員的所在地都知道。”
“……果然。”她沒任何驚訝的表情,只是沈重地點點頭,“這就是我勸你最好別去
的原因。”
“你確實說過讓我別去。”我也在點頭。我感覺肩膀上的蜈蚣疤又在疼了。在下雨的
時候使用巫蠱術,它總是會疼得加倍厲害。“因爲你早就知道會發生什麽。”
“其實我也不是完全知道一切,我只是有這種感覺……”她雙手按在自己胸前,臉色
陡然變了。“這……這是什麽味道?”
“百足黃泉蠱。”我沒有表情地說。
濃烈的藥氣無聲地蔓延,漸漸變濃,漸漸壓過了雨氣的氤氳。這是我身上散發出來的
氣息,我知道在我聞到的味道跟她聞到的是完全不一樣的。因此我也很好奇,她聞到的究
竟是怎樣一種味道……這致死的巫蠱?
“爲……爲什麽這麽做?”她美麗的臉上滲出點點冷汗。她沒有按我所想的,拼死做
出最後一擊。她只是看著我,目光中充滿絕望與深邃的悲傷。“爲什麽你要殺死的人是我
?”
“通告妖鳥族的人對這次行動了如指掌。負責協助的人或許知道接應人員在那兒,但
他們不可能知道我行動的時間和方式。知道這一點的只有你跟莫邪公子。而莫邪公子不可
能這樣做,他必須得到龍燭壺。”
“所以你就認定是我?”她忽然笑起來。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她的笑不惹人厭煩,因
爲我知道這已是她最後的一笑了。“真愚蠢……白……白癡……”
“你確實做得到。”我木然看著她。“憑你的本事,那幾個接應人員根本不是你的對
手,不是嗎?”
“你會後悔的……”她緩緩閉上眼睛。最後那諷刺的微笑仍凝聚在她唇邊,可能永遠
都不會消失了。
我走過去,俯視著她癱倒在地的軀體。莫邪公子看到這場面會怎麽想?或許我應該在
出發前一夜把舞囂的事情告訴他,他感覺會好一些。
沒有了生命的脈動,舞囂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左臉頰上一條條類似血管的青紫色脈
絡漸漸浮現出來。
等等,這是……死化妝?
我收住了準備離開的腳步。我知道很多幹情報工作的妖術士都會使用這一接近封印的
妖術,將自己的真面目隱藏起來,直到死亡來臨才能將僞裝剝去。
看來這個女人的確是個間諜。但她是爲哪個家族服務的?
我的疑問很快就得到了解答。隨著她的軀體逐漸冰冷,死化妝最後一層也消退了。那
泛著青紫色的圖案清清楚楚地出現在她臉上。千百條腿密密麻麻地舒展開來,千支百節的
軀體在雨氣滋潤中越發色彩斑斕——這是百足門人與生俱來的蜈蚣疤!
她是……百足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的頭腦好像一下子變亂了。茫然站在那兒,不知所措。
一隻手毫無預兆地從後面伸過來,輕輕搭上我的肩膀。
我悚然一驚,猛地回身,看到的卻是莫邪公子含笑的面孔。
“莫邪公子!”我沒想到他竟然會跟舞囂一起從折蘭樓來這裏,一時措手不及,“請
原諒,這事是因爲……”
“不必解釋,我都知道。”他從桌子上拿起龍燭壺,仔細觀賞著。“我早就猜到你不
會信任舞囂的。風聲一旦走漏,你立刻會想到是她。可惜你錯了。”
“您剛才……都聽到了?”我訝然。他既然聽到了,剛才爲什麽不出聲?“不是舞囂
,那是誰將我們的計劃告訴了妖鳥族?”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除了舞囂之外還有一個人知道這行動計劃。”他仍是平常那和
善地笑著,擡手朝自己一指。“是我走了風聲,也是我幹掉了救援你的妖術士。”
“不可能!”我脫口而出。
那一刻,我感覺如同五雷轟頂。莫邪公子自己泄漏了計劃,自己想讓自己失敗?這根
本不合乎邏輯!
“你來折蘭樓告訴我計劃的那天晚上,舞囂就想阻止你進行這次行動。”他笑著搖搖
頭,仿佛在嘲笑我。“她很聰明,很有耐力,但她不知道該怎麽讓人信任她。白費了半天
口舌,你卻轉身就想走。她叫你你不回答,她惱怒之下就只好動手留住你,悄悄告訴你她
跟你一樣是百足門後裔。那天晚上我本打算隨時進去打岔的,但事情比我想象得更順利,
根本用不著我插手,你和她就自己造成這場誤會。”他放下了龍燭壺,“舞囂並不知道,
跟你說話必須要面對面。你的耳朵根本聽不到聲音。”
“您……您怎麽知道?”我徹底驚呆了。我從未跟任何人說過我沒有聽力的事情。
“我當然知道。”他好像覺得我很可笑,“你的耳朵是我用妖術封住的,就在我滅掉
百足門的那天晚上。當時你才一百一十七歲,絲毫沒有任何涉世經驗。我在你醒來之前,
用妖術徹底改變面容時所留下來的巫蠱蟲殘渣就在你腳下,你都沒發覺。”他伸手拍拍我
的頭,我完全忘了閃躲,呆呆地看著他。
“是你……是你殺光了百足門?”我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他的話語中似乎蘊藏著什
麽我無法理解的暗示,我突然覺得對他由衷的懼怕起來。“不可能……你爲什麽要改變面
容?既然你已殺光百足,那爲什麽獨獨留下我?”
“百足門人那麽多,未必沒有其他人暫時逃過一劫。如果把你留下來,用百足門獨有
的巫蠱術到處行動,他們一旦得知百足門的繼承者還活著,或許反而會主動送上門來。這
一點上我承認我有點失算,沒想到竟然等了這麽多年舞囂才出現。”他感喟地歎息,“我
常常想,百足人有什麽資格判斷我的生死呢?他們認爲我代表著不祥,那麽我就給與他們
不祥。爲了做到這一點,我實在等得太久。我忍受著你,忍受著我這張跟先前完全不同的
面孔,這一切付出終於還是換到了應得的結果,不是嗎?”
他到底在說什麽?我完全聽不懂……舞囂想阻止我,不停暗示我,難道就是因爲她已
經知道誰是滅百足門的人?可是,他爲何……爲何要做這一切?
“你……到底是誰?”我的喉嚨如此乾澀,我想我的聲音一定是啞的。
“你把我忘了。只因我們在出生的那一天就已分離。”他擡起左手橫在自己胸前,緩
緩撩起了那長長的,紫藍色的袖子。一種陌生的氣息從他衣袖裏彌漫出來。
或許是終年不見天日的關係,他的手臂比我想象中更加蒼白。也正因爲如此,那斑斕
的色彩反而更加奪目。
斑斕的蜈蚣,爬滿了他的整個小臂。仿佛活物一樣,那蜈蚣隨著他肌肉的繃緊而蠕動
,在濕潤的空氣中顯出一層油光。
是蜈蚣疤,百足門特有的蜈蚣疤!
“象徵著生存的‘身’要死了,象徵著死亡的‘影子’卻將繼續活下去。”他在笑著
,“真諷刺,對嗎?我的……孿生兄弟。”
氣味越來越濃了。我在這氣息中呼吸,五臟六腑感到一種通透的涼爽。
我第一次聞到真正的黃泉蠱的味道,竟然是如此清冽的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