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姵蒨
對男性而言,開放有兩種意涵:第一,是因為「我是男人」,欲以開放來取得某種主導權力,展現一種戰士、武士的精神;第二,當男性真正接受自己時,展現的是一種非常柔軟的姿態。
請想像這樣的畫面:七、八位穿著襯衫、咻地一聲鬆開領帶的上班族,恣意在地板上盤腿或斜躺;一眼望去,清一色在職場打滾多年的男性;他們談話的內容百無禁忌,可以是亮起閃閃紅燈的性議題,也可以是難以向他人啟齒的生命焦慮……。
這是一群男人聚在一起參與成長團體的一景,誰說只有女人才有心靈成長的需求?!
尋求一種「被允許」的包容
在「耕心協談中心」帶領過許多心靈成長工作坊的資深老師陳清葦分析道,台灣男性參加成長團體有兩種類型,一是職場潛能開發型,早於十六、七年前即已在地發展;二是心靈探索的工作坊,約莫這十年間才開始運轉。
從他曾帶領過的團體觀來,普遍而言,男性參加心理探索工作坊的比例較低,原因除了是男女心理剖面的差異之外,「心理諮商與輔導」這七個字,易於讓人帶著既定的成見,直接聯想是當自我發生問題時,才「需要」請求協助,也因此令多數男性卻步。
「我經常宣導,工作坊是提供解決心理問題的能力培養,這種訴求比較能讓一般人接受,然而參與的成員卻多是已有內在困擾的,不過,近幾年有些改變。」陳清葦發現,男性上班族或是某些對心理領域有著好奇的男性,已開始注意相關的成長工作坊,他們想要從工作坊中得到或是滿足些什麼,這種轉變,可說是社會正向力量提升的良好現象。
我很好奇,以男性為訴求的工作坊中,是否有女性帶領者呢?陳清葦說明,帶領者的性別將影響彼此的關係。在台灣,純粹以男性為主的心理探索團體裡,帶領者幾乎都是男性,因為在女性帶領者的面前,有些話題會牽涉到道德價值的層面而不便提出,「由於團體談論的議題多為內在的困惑面,或是在這社會文化中不被允許提出討論的話題,他們需要一個被允許的空間。」「被允許」,意味著能被無條件接納,且能任意地持續開放自我,對於慣常壓抑情緒的男性而言,如此的情緒時空,應該是需要的吧?!
「至於男性願意在帶領者面前開誠布公到何種程度,則是與帶領人有關,」陳清葦繼續說道:「保持開放,是諮商治療領域對帶領者的基本要求,過去在心理領域,強調的是理論重於實務,然而現在則是愈來愈看重諮商者本身的實際經驗。每個帶領人有自己的風格,若帶領者本身無法接受某些主題,則團體的成員自會避開那些議題。雖然帶領者與成員各是不同的個體,但帶領人要讓成員瞭解,任何主題都是被允許呈現的。」於是,陳清葦常會希望成員以舒服的姿態參與課程,也能在告知他及其他夥伴後,隨時中斷課程的參與(改於團體圈圈外參加)。
恐懼成功的男人?!
陳清葦指出,男性與女性面臨的生命議題皆相同,只是面向上有差別,如,男性很少能直接表達自己的情緒,他需要的是更多的醞釀空間以便訴說,「當一名男性在團體中提出一個主題或是拋出了問號,很明顯,就是象徵著此主題、問號已對他形成某種程度的壓力,如成員問了一句:『男性有情緒可不可以說?』這個問句的背後有深層的意義,也許是該成員有很多情緒想說卻不可說,或是他假設了男性有情緒不可說,也可能是認為男性該在某些時候才能說出情緒。」
在他的帶領經驗裡,羞愧、分離、失落、焦慮,皆是成員普遍面臨的情緒主題。曾有成員探討到「恐懼」的主題時,竟引發其他人在此主題接連爆發。「我們的社會型態,很凸顯男性是要追求成功的;當男性恐懼成功時,深刻的困擾是來自於自我價值的定位。」
陳清葦舉了一個案例:一名非常恐懼成功的企業家,每當他完成一件案子後,接著面對的是失去目標的驚懼感;由於事業成功,使得他活在眾人欽羨的目光中,然而,他卻發現無法向他人說出成功後頭的空虛感和無意義感。多年的情緒累積,造成他產生了「失敗」的問題,他會不由自主地搞砸案子及人際關係,連帶地出現恐慌症、四處就醫;於是他在這樣的過程中不斷地追逐成功,然後自嘆命中注定:「成功離他遠去,自己所剩的只有失敗。」
「於是我們回到他的經驗裡,來探究他真正想要的需求為何。後來慢慢發現,父母的成功一直是他人生的榜樣,不斷征服高峰,就是他的人生目標;但當他四十多歲,各方面都達到頂點時,一位身分地位與他相仿的老同學竟生病驟逝,由是他開始疑惑自己的生命意義及價值,並認為自己『其實什麼都沒有』。」
在死亡的面前,個人存在的焦慮瞬時從幽暗處湧現,這是每個人必須去經驗的存在課題;如何幫助個案將負向焦慮轉化為生命動能,正是諮商者努力的方向。
當男人彼此擁抱
在工作坊中,陳清葦運用完形的技巧與成員對話,以成員提出「男性有情緒時能否自由表達」為例,他會反問:「你的假設與經驗為何?你的解讀為何?你認為情緒該如何解決?情緒帶給你何種困擾與學習?接著你會怎麼去運用這些經驗呢?」
完形治療學派的創立者Perls說,諮商人員要催化當事者的問題、協助他多專注於外部領域(對外在世界的覺察)及內部領域(個體主觀的感覺)的覺察,從中間領域(想像活動的覺察)的負面想像中脫困,達成完形治療的目標。然而,在陳清葦的帶領經驗中,將這種看似咄咄逼人的催化功夫應用於保守的中國人,事實上並不是這麼順利,更多的時候,是需要帶領者先行奠定自我覺察的功力。
「在我剛成為心理探索的帶領者時,我碰過學員『拒絕回答』的情形,這個挫敗經驗,催促我回過頭去尋求督導的協助。過去,遇到這種情形,我會認為是『我的問題』,可能是因為我做了某事,於是影響學員出現某種反應;若我的內在是流動的,就不會被此問題卡住。」他這麼誠實地自我剖析著,「當我在面對外在環境的轉變時,我會因卡住而停頓,即是我內在有個相對應的力量;這股力量形成了我的盲點,而這就是最好的突破及探究的開始。這種情況與環境、他人並非有必然的關連,例如我被成員所提出的性議題卡住了,則代表此議題在我的生命經驗裡,也是個問題。」
接著,陳清葦回過頭來澄清:現在我們發生了什麼事?試著讓自己與成員間的經驗產生流動;當帶領者不斷在成員面前開放自己、成了一面投射鏡時,可以發現,愈來愈多的成員願意開放難以言說的生命經驗。
陳清葦說:「對男性而言,開放有兩種意涵:第一,是因為『我是男人』,欲以開放來取得某種主導權力,展現一種戰士、武士的精神;第二,當男性真正接受自己時,展現的是一種非常柔軟的姿態。」這種柔軟他曾於幾個男性成長團體中見到,在課程近尾聲時,成員們會主動互約聚會時間,並給彼此深深的擁抱,「這對不習於身體親密接觸的男性而言,是一個很棒的起步。」他驕傲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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